諸法空相(1 / 1)

精怪有沒有階級鄙視鏈?

理論上來說是沒有的。

普通的非人族類,無論什麼跟腳血脈,隻要踏入修行大道變化成人,就等同於拋卻過往,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在這扇門內,大夥兒遵循的道理是強者為尊。

不過理論是一套,事實又是另一套。

實際上,有絕對實力的精怪並不占多數。真正的大妖,不但數量鳳毛麟角,且大多常年閉門不出。他們在洞府裡宅著,想方設法獲得更強的力量,或者更長的壽命。

剩下的大量普通精怪就要說了,我倆實力相當,活法卻不一樣,區彆在哪裡呢?

跟人差不多,頭腦智慧,祖上積澱,或者是多出來的那麼一點點運氣,俗稱看臉。

要素過多,不一而足。

生在狐族的赤狐反而覺得白狐投胎投得好,豬仔對他的波斯虎大王也有種莫名的濾鏡。

動物們平平常常,誰也不嫌棄誰,可心裡還是有杆秤,悄摸著較量幾回。

在這種偶爾冒出頭的潛在鄙視鏈中,鬼是最被嫌棄的。

生而為人,對精怪而言,是一件出生在羅馬,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事情。他們隻有羨慕。

反觀鬼就不一樣了。

正經的鬼,生前無謂好壞,反正都是要投入輪回的,即使離體後飄一會兒,也是相當短暫的一段時間。

總之,不管是被迫滯留,還是主動橫亙不去,鬼都屬於極不受歡迎的物種。

最起碼的,大夥兒作息都不一樣!

精怪們吸收日月精華,鬼隻能在陰暗處窩著,等到晚上再出門。遇到人,也得謹小慎微地繞開。

瞧瞧眼前這個寧生就知道。

哪怕小倩沒有主動加害他,鬼物不能接近人的,否則必會造成損傷。輕則神思倦怠,重則魂魄飄忽。

穿山甲注視著寧采臣恍惚的神情,覺得自己啐她一口都是輕的,這鬼做得忒不講究!

穿山甲的嘴巴默默被元天霸合上。

元天霸好像明白,為什麼穿山甲這種生物靠打洞在土裡生活。幸好他的動物朋友們都不會說話,否則見天吵架,天知道這人緣得多好。

小倩莫名地盯著這隻綠豆小眼的走獸。她當鬼又不是一兩天,話說得不痛不癢,倒是讓她很新奇。

原來妖狠起來,連自己都罵是真的……

罵人的一方和被罵的人陷入沉寂,一直沒吭聲的寧采臣卻跳腳了。

他本就被這隻說話的東西嚇一跳,顧慮著這群人是受了托付來尋他的,相信對方是好意。他哼一聲,不想與人逞口舌之快。

“尊駕來此是尋人還是罵架?尋人我不走,罵架的話,還請你們哪裡來的回哪裡去。”

燕赤霞緊皺眉頭,歎道,“跟我們走,待在這裡對你沒有好處。”

寧采臣默了幾秒,對著鐵塔般的道士說,“不必管我,幫我帶個口信便是,就此謝過。”對著眾人做出了一個做客的手勢。

一個不留神,穿山甲一躍竄到元天霸肩頭。他心中恨鐵不成鋼,氣急敗壞地說,“這裡不是你這個人該待的地方!”

寧采臣看穿山甲不順眼很久。

他受不了地還擊對方,“這裡還不是你們這些道士該待的地方!你不是妖精怎麼會說話,我看你才是妖魔鬼怪!”

寧采臣無差彆掃射,“還有你們,不在道觀克己清修,跑來我們這野寺,我還說你們是假道士、偽君子。”

每天隻練武的燕赤霞,不是君子的元黎,和一群連人都不是的道士沉默了。

隻有穿山甲戰力依舊。

“你活該自尋死路,最好跟她永結同心吧!”

蘭若寺好久沒有這麼熱鬨,小倩饒有興致地眯眼瞧著這些人吵架。

寧采臣罵了一會兒,轉頭見她不言不語,神傷片刻,大喝一聲,“速速離去,要不然彆怪我不客氣了!”

“嘿你這蠢材——”穿山甲話沒說完,托著他的人手裡不穩,險些將他摜到地上。

穿山甲堪堪拉住了元天霸的衣袖,“豬大仙,你要摔死我嗎?!”他不過話多了幾句,想來罪不至此。

罵罵咧咧一瞬間,穿山甲發現,不是元天霸不儘心,而是地動了起來。

山穀的樹葉簌簌落下。

寺裡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屋瓦,接連砸進土裡,把地麵鑿出幾個小坑。

整個寺廟都晃動了起來。

小倩頃刻間站了起來,神色緊張地瞥了一眼庭院正中的古樹。

她低聲喝到,“小聲些!”

古樹穩穩當當,連分毫的顫動都不曾有。

小倩一反常態,不再旁觀罵戰,撕拉著寧采臣的包袱,把他連人帶包,一塊拉出蘭若寺大門。

寧采臣還在驚慌失措,“是地動嗎?”他被推出來,趔趄著到路邊,扶住一株羅漢鬆。

小倩扭頭就走。

寧采臣扯住對方,顫聲說,“太危險了,不要進去。”他想了想,遲疑著道,“要不我們跟著這群道士去吧?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小倩回頭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無聲地抽出寧采臣手裡的衣角。

“閉上嘴,彆回來了。”

寺內還在搖擺,片刻的功夫,金鬥觀眾人從裡麵撤退出來。

小倩目不斜視地與他們擦身而過。

寧采臣在動蕩中扭了腳,一瘸一拐地追著她,“我們總不能一輩子住在這裡,遲早會搬家,我看……”

小倩重重合上了寺門,寧采臣還沒近前。

元黎伸手,詫異地發現,這扇吱呀作響的破門,居然被關得嚴絲合縫,推都沒法推開。

寧采臣終於跌跌撞撞跑過來,驚覺寺門進不去,梗著脖子在外頭喊道,“倩娘!倩娘唔……”

眾人回想剛剛小倩的反應,都覺得寺內的變化與他們高聲爭辯有關。

燕赤霞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一如被元天霸捂著的穿山甲。

蘭若寺的異象並沒有停止。

隔著門,大夥兒能感覺到裡麵正在翻天覆地,就連寺院牆外邊的樹影也逐漸扭曲。草叢裡一陣響動,突兀地躥出來幾縷枯黃藤蔓。

寧采臣猝不及防,驚惶地看了看幾個道士,目光飛速轉移到會說話的穿山甲身上,連連後退幾步。

燕赤霞叫住他,“你要去哪?”

寧采臣對世界都產生了懷疑,挎著他的小包裹,抽出一根禿毛筆,指著幾個道士魔怔道,“離我遠點,不然,不然……”

他手一橫,把毛筆對準自己的脖頸,“不然我就自戕!你們也討不到什麼好處!”

眾人無語地望著他,想把這個不省心的玩意兒綁回來。燕赤霞向前挪了兩步,對方一聲大叫,手忙腳亂爬上廟門前的石獅子。

他居高臨下,咒罵驅離道士們,“魑魅魍魎彆過來。倩娘,我要回去!”

穿山甲掙脫開禁錮他的手,故作疑惑,陰陽怪氣。

“這人怎麼年紀輕輕就瞎了,真是眼盲心盲。”

寧采臣丟了筆,雙手攀上石獅子腦袋,還想要往上爬幾寸,站得高遠些,免得這些作怪的道士夠得著他。

他手腳並用中,忽然感覺到獅子動了動。

寧采臣扭頭,對上了對方轉動的石頭眼珠。

“啊!”

他瞳孔放大,腦子裡亂糟糟的,視野從石獅子頭轉到了暗下來的天空。

寧采臣摔了下來。

元天霸一個箭步跨上前,用蠻力把對方往後拖行幾米,一手慣著穿山甲,一手製住寧采臣。眾人迅速跑開一段距離,退到山穀的邊緣。

山穀的樹影和藤蔓好像都更密了。

寺裡傳出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是誰攪擾了我的好事?”

蘭若寺的大門從內撞開,黑洞般灌著驟風,卷入不少枯枝敗葉。

須臾間,整座寺廟都發生了變化,院牆像有生命一樣,扭曲蠕動起來。

連寧采臣都能直觀地看到,那片熟悉的瓦礫石塊,佛殿客舍,變成了一條條粗壯的枯藤。

“這是什麼東西!”寧采臣雙眼充血,掙紮一番未果,叱道,“我知道了,是你們這些臭道士施法的幻象。”

元天霸雙手擒住他,沒工夫再去讓穿山甲閉嘴。但穿山甲一言未發,豆豆眼斜斜覷著寧采臣,兼雜著厭煩和憐憫的複雜神色。

寧采臣扭得跟地上的藤蔓一樣,他氣喘籲籲,痛哭流涕,“倩娘……來世再見了。”

就在這眨眼的功夫,整個蘭若寺被夷為平地。

山穀內空空蕩蕩,四處都是枯樹,亂枝叢生。這些樹多半已經枯死,有的通體血紅,樹叢樹冠上掛了數千條藤蔓。

地上傳出女子的嗚咽,重重疊疊地糾結在一起,好像自四麵八方而來。

“小倩。”姥姥慢吞吞地說道。

“是。”樹下的小倩答道。

“這些人是你引來的?”

元黎等人離得遠,並未洞悉對方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小倩回頭遙遙望了他們一眼。她沒有回答。

蘭若寺的空地上,升起一輪巨大的法相。

對方一襲暗紅,身軀老態龍鐘,麵色卻青春光華。她垂目下望,晦明陰影間,頗有幾分慈眉善目之意。

幾欲暈厥的寧采臣一見癡了。他振作起來,重新想掙脫桎梏,嘴裡念叨著,“哪位菩薩顯靈了!”

他口中的菩薩姥姥微微一笑,拈起一枚枯枝向小倩指去。

小倩的頭上身上,顯現出血痕,黑紗輕籠,化為一副鬼麵,如煙雲般消散。

姥姥收回枯枝,頗為自得,“老身奇技淫巧而已。”

她垂下的眼簾微微張開,露出一雙血紅的瞳仁,輕飄飄道,“我度你這書生,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如何?”

寧采臣牙關作響,渾身顫抖著兩眼一翻,徹底厥了過去。

元黎心頭警鈴大作,飛快從商城裡抽出一個平安符護盾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