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真與一個小和尚坐在石墩上。
他發現灌木叢中出現一個光頭,連忙扔掉木棍,手忙腳亂地幫著對方鑽出來。
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和尚。
對方攀爬良久,氣喘籲籲,被圓真攙著坐下。
圓真解下隨身攜帶的水囊給他。
小和尚也不推拒,立馬抓著灌了好幾口,方才喘過一口氣來,“多謝師兄。”
妙覺寺裡也有幾個這樣的小弟子,圓真看著他分外親切,連忙擺擺手,耐心地給他拍了拍灰。問道,“小師傅怎會在灌木叢裡?”
小和尚麵色灰敗,倒起苦水來。
“我俗家住在楊梅嶺,如今在龍泉塢出家。前段時間歸家一趟,今日回寺裡,想著走這條路不用繞山而過。誰知入秋後下雨,前方有個坡甚滑……”於是他就倒黴地滑了下去。
小和尚喘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我在穀底呆了一會兒,沒人路過,掙紮半天才爬上來。但我找不準方向,一頭鑽進了灌木叢。”
小和尚為見家人,穿的還是件新僧袍,現在不成樣子。
“悔不該貪圖捷徑。”小和尚說完,連呼罪過。
圓真隨著他念了句佛號,問道,“那一會兒小師傅還要過這個坡?”
小和尚想了想,難為情地請求道,“師兄能否陪我去探視一番?就在前方數十步左右。過得去還好,若是過不去,我也隻能原路返回了。”
時候尚早,圓真點頭應許,陪著小和尚走到坡上。
這條坡原本有道,被雨水衝刷了幾遍,確實得當心行走。
圓真把木棍勻給小和尚,注視著對方一步步挪下去。
小和尚十分小心,戰戰兢兢走到坡底,抬頭與圓真對視。
他今日得一位師兄相助,甚為感激,正要報出自家寺廟法號,改日好登門拜謝。尚未開口,林子上方傳來一陣奇異的響動。
兩人同時朝著樹叢望去。
到處都是參天大樹。
他倆抬頭時,密匝匝的葉間,突兀地掉下來幾根羽毛。
一條青蛇隱匿在樹叢間,不仔細看,很容易錯認成青蔥的樹乾。它身長約七八尺,橫寬有碗口大,身形很是健碩。
大青蛇正在樹上用餐,兩枚豎瞳盯著底下兩個光頭,大嘴一張,吞下一隻血糊糊的雉雞。
它吃了東西,腹間顯出一個鼓脹的弧度,緩緩地纏繞著樹枝遊走。
和尚們的嘴巴張的跟雞蛋一樣大。
好一條大蛇!
怔愣間,那蛇像是不需要消化,從樹上竄下來,行動如驟風。
“師兄快跑啊!”
小和尚猛地轉身,跑了起來,邊跑邊喊,“我就住在興善寺,我這就回去叫人!”
圓真也拔腿就跑。
他的聲音飄散在風裡,“我也回去叫人,就在金鬥山——”
兩個和尚各自分頭逃走。
身後的蛇嚇走了行人,停頓片刻,慢慢悠悠遊回一株最高的樹上,趴著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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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真抄小道一路狂奔,跑的鞋都掉了,帶著金鬥觀眾人去而複返時,小和尚也如約而至。
元黎站在坡上遠眺,樹頂上的大蛇也伸長了脖子,扭成一個曲曲折折的姿勢,對著坡下望去。
山坡那頭沸沸揚揚的,集結了一路和尚,其中幾人合力扛著一口大缽。乍一看,還以為和尚們要來野炊呢。
元黎目光飄來飄去,一會兒飄過幾個熟悉的光頭,一會兒落到樹梢那條茫然的青蛇身上。
多麼熟悉的一幕……她感慨道。
遠處的大和尚被一身破破爛爛的小和尚領著,瞧見金鬥觀眾人,對他們招了招手。身後的和尚們也不是空手而來,各自拎著繩索鉤籠,裝備俱是齊全。
元黎不由得發出靈魂疑問,“大和尚,他名叫法海嗎?”
燕赤霞從柴房裡翻出一副生鏽的雙頭牛角叉,打算用它來刺蛇。
他在樹下觀察位置,思索怎麼投擲才能把蛇打下來,聞言手持鐵叉,否認道,“寺裡就剩他一個空字輩,法號空明。”
元黎摸摸鼻子,把心放在肚子裡,不是法海就好。
空明大和尚率僧眾爬坡上來,這株蛇樹恰在坡上一角。
青蛇剛剛吞下一隻雉雞,沒完全消化,此刻懶洋洋地橫亙在枝椏間。
樹下圍了一圈人。一般獨行生物見狀,不說迅速遠離,至少也會躲上半天,等無人蹤了再出來。
可它不僅不怕,瞅見人群還興奮半天,在上頭探頭探腦。
這會兒蛇還沒捕著,已經有人想著要分戰利品。
空明仍是笑眯眯的,一開口就是索要這條蛇。
“此蛇在山間驅逐行人,何不讓老衲帶回寺裡教化,道友覺得如何?”
元黎覺得大和尚法海的既視感愈發強烈。
怎麼教化,修一座塔壓起來的那種教化嗎?
她問道,“法師要這蛇做什麼用途呢?”
空明跟她打過交道,不加掩飾地與她交底,“這青蛇久在山上,卻不曾傷人,隻是驅趕,許是將此地當做了巢穴。老衲看它很通人性……”
他難得靦腆一笑,“鄙寺缺一瑞獸。”
元黎不禁挑眉,好特彆的角度。
空明有些無可奈何。
自從去年有貴人給龍泉塢古刹送了一隻綠孔雀,瑞獸之說便時興了起來。
有養仙鶴的,還有蓄白鹿的,空明不欲相仿同行們去尋奇珍異獸,很是隨緣地挖了一方鯉魚池。
篤信的香客往池子裡扔錢幣,效果嘛,隻能說聊勝於無。
空明不欲主動去尋,但送上門的大蛇,必定與他有緣。
這是條瑞獸!
元黎:成吧,反正這蛇是圓真的委托。
圓真隻是出門尋雞,處理不了大蛇,有人要先一步把蛇捉走,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雙手讚成,“師傅請便!”
有經驗的僧人紮好了一個網子,掛在竹竿上,企圖將蛇套下來。青蛇不躲不閃,被網住後扭動幾下,網子被它撐破,半掛在粗壯的身上。
……眾人又開始想彆的法子。
燕赤霞一個拋擲,標槍一樣把牛角叉甩上去,斜斜掠過青蛇頭頂。
一時間和尚們有樣學樣,扔東西的扔東西,套圈的套圈,林子裡很是熱鬨。
青蛇終於不耐煩,抖掉殘破的竹網,暴行而下,衝著人群發出嘶聲。
一直樂觀的空明當下也不免沉默。
瑞獸有是有了,它不跟你走,你又不能爬上這參天大樹,能奈它何。
元黎倒是沒忘記圓真的初始任務,“是不是你們東主的酒肆裡,還有一條蛇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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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蛇與眾人戰火暫歇。
青蛇仍盤踞在空中,其餘人守候在坡上。
趁著圓真等人回酒肆報信的功夫,元黎與空明嘮起嗑來。
“這條蛇似是被人馴養過。”元黎思忖著,“圓真曾說,酒肆那條就是被弄蛇人馴服的,還能對客表演。”
空明不置可否,指了指樹上頗具分量的青蛇,“你看它,像是能表演的樣子嗎?”
兩人俱抬頭,對上在空中探索氣味信息的蛇信。
“不過老衲此前,詢問過家中蓄蛇的農人。”
空明將她引至那口大缽前,略顯自得,“出行倉促,僅粗略做了些準備。”
大缽形如水缸,是寺內大法會用物,為使眾多的香客能聽清,寺廟裡有一些大型的木魚或銅缽。
空明聽說青蛇體壯,特地帶了規格最大了一個。
元黎一瞧,好家夥,缽內鋪了好幾層濕潤苔衣,當中架上了細木枝乾。
她目瞪口呆,這人運送一條蛇,還給它搭好豐容環境!
反觀自家帶的刀叉劍戟,她不該刻板印象,用有色眼鏡打量和尚。
跟空明比起來,原來她才是那個法海。
她吹捧道,“福生無量天尊,大師慈悲為懷。”
半個時辰過去,圓真領著酒肆夥計匆忙趕來。
夥計瞧見大蛇,二話不說,把自己帶的竹箱打開。按照和尚們的要求,將小青蛇引至缽內。
小青蛇遊動了會兒,吐著蛇信,纏繞在樹枝上。
金鬥觀眾人才見過它不久,那日的金蛇狂舞還猶記在心,現下立馬都想了起來。
“這不是集會上那條小青嗎!”
看管小青蛇的夥計從懷中拿出一枚竹哨,使勁一吹,林間發出清亮的哨聲。
大蛇對樹下的人群生出了免疫情緒,正半斂著眼瞳,翻出眼白,靜靜地躺著。
乍一聽見哨聲,它不明所以地抬起蛇頭,探尋片刻,順著枝乾遊動下來。
眾人這才發現,對方眉心出竟有一顆紅點,正合了佛家莊嚴寶相。
大夥兒給它讓出一條寬闊大道。
缽內的小蛇吐了吐信子,半立在當中。
大蛇感知到對方,疾速竄過去。二蛇相互聞了聞,隨即緊緊纏繞,跟一整條麻花似的。
空明與元黎交頭接耳。“這是它的孩子?還是它的姊妹?”
元黎不知道,她滿心滿眼都是,“好可愛啊。”
空明頷首對此表示讚同。
圓真漠然看著這兩人,不是很理解,甚至有點害怕。
夥計將竹哨交給僧眾,長歎一聲。
東主不會再養它了。
家中給老夫人做了壽,又在貴客間獲利頗豐,聘蛇的錢算是賺了回來。此時交付給興善寺,也是一樁善事。
兩蛇癡纏了一會兒,小蛇有些懨懨。
夥計了然道,“小青是條水蛇。我們來的倉皇沒做準備,竹箱乾燥,給它灑灑水便好。”它倆看起來外貌相似,品類還不同。
眾人給缽中澆了點水。
空明樂道,“我們的鯉魚池,今後就是化龍池了。”
二蛇在灌滿水的缽中團團遊動,快活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