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杯(1 / 1)

天氣越發熱起來。

這種熱不是盛夏時節,推開門立即就能辨彆的暑氣。而是在晴日裡,哪怕是那顆灰白色的太陽底下站一會兒,不明顯的溫度就從身體裡蒸騰出來,慢慢地蔓延到每一根指節。

先前去山下的人家買雞買鴨,賣家高地得議一議價錢,不怕生人的,還要拉著你閒話家常。此時卻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一戶人家,除了老得走不動的人,無論是漢子還是婦女,甚至是剛學會跑起來小娃,都牽起了家裡的牛,扛著厚重的犁走出家門。但凡從事農業生產的人,都出現在了田間地頭。於是種下去的禾苗瘋狂生長,原本光禿禿的土地很快就變得鬱鬱蔥蔥,到處都是喜人的綠色。

金鬥山沒什麼平地,種的基本都是蔬果,蔬菜反正一直長一直收,果木倒看不出什麼。隻有後山不斷冒出頭的尖尖的竹筍,昭示著季節變化的勃勃生機。

對了,還有一小塊花圃。

元黎揣手站在花圃邊,目光垂落在綠意盎然的地上,神色很是深沉。

阿青做完早課,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她直徑走過去,準備跟元黎打招呼,發現對方好似在出神。

順著元黎目光的方向……嗯……

元黎聽見動靜,轉過頭看向她,臉上顯現出一種搖搖欲墜的迷茫。

阿青就很想誇上兩句。

其實令人稱道的地方還挺多的。

這苗長得可真快,才幾天快兩尺高了,可見不是那種趕集場上隨便賣的矮小品種,還能繼續長長……

喲,這還有個花骨朵呢,嘿嘿……

阿青絞儘腦汁想了好些詞,張了張嘴又閉上。

她一直覺著自己的從不妄言是個優點,此刻卻惱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要不是三天前花種將將在她眼前種下去,她必是能開口的!

阿青遲疑了一會,最後乾巴巴地道賀道:“道長的花圃長勢喜人。”

道長抄著手,動也不動地回她:“是啊。”

語氣中透露著滄桑。

起初,沒有人在意種下的種子。

元黎接收到係統消息,興致勃勃地跑出來澆水時,並未意識到有今日。

【狀態:您的牡丹花種子發芽了!請及時澆水。】

元黎喜不自勝地看著滿地的青苗,不愧是係統出品啊,才一天,這都已經長出來了!

元黎快樂地澆著水,把元天霸拉過來除草,阿青履行每天的日常,碧瑩待在屋子裡寫信。

【狀態:您的牡丹花成長了!請及時澆水。】

第二天,元黎拎著水桶來到花圃邊,看到的便是長到一尺多高的小樹枝。牡丹花是木本植物,跟芍藥差不多,高大的品種甚至能長成一棵大樹。

【狀態:您的牡丹花長出了花苞!請及時澆水。】

……

不提彆的,澆這麼多水不會淹死嗎?

阿青本應將養好一陣。即便是外邊看起來好了,可以動武力了,內裡還是會留下暗傷。在觀裡上了數日的早課,彆說暗傷了,連過往修煉的問題也如數被撫平。

她如今對金鬥觀有種迷之信任。

說不定觀裡什麼都長得快,那些長勢緩慢的果木蔬菜,不過被控製了速度罷了。

她打定主意,當做沒有看見,很是刻意地扭過頭忽視這一奇景,說明了來意:女郎收到了家中回信,不久將要啟程,離開前想請道長們開壇祈福。隻要是觀中的科儀,無論什麼方式,齋醮固然好,諷誦詞章也行。

對著花圃臉麵無表情的元黎動了動眉毛。

她在慶幸。

幸虧觀裡還有幾本舊書殘卷,幸虧她被豬仔卷得惡補過專業知識,三清師祖在上,讓她得以聽明白了客人的需求。

換作住金鬥山西麵村東頭的獵戶,對佛道知之甚少的李二牛,路過此處突生了這種想法,就會極簡單明了地告訴她,做一場法事吧。

法事是多種多樣的。

不知哪一個聰明的道士發明了齋壇,讓這件事變得格外莊重嚴肅。

要知道,那時候除了官方祭天,大家燒幾個龜甲就行了,頂多在地上壘上三個石頭念念有詞,保佑這保佑那,保佑我家的牛成功生下小牛犢。

這事兒一開始不是那麼講究,因為它原本是用來治病的。

家中有人病重,就找幾個身穿彩衣的人衝進屋子跳大神。

或者請天師開壇請禱一番,借一張黃澄澄的符紙,有模有樣寫下病人姓甚名誰,隨後找個山頭埋了,或是綁上一塊石頭沉入水底——啊,那病人自會消災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流程越變越多,越變越複雜。

最為典型的叫做齋醮,幾朝道教推演下來,記載儀式的經卷足達上百。

做一個道場,須得因不同的緣由,沿用不同的科儀,配上專門的樂曲,請上樂班吹拉彈唱開音樂會……

等到這一切都結束,便能祭祀三清、四禦、五星列宿等神明了。

元黎把這些跟自己不相乾的內容拋諸腦後,隻撿自己有的東西,問:“什麼方式都可以嗎?”

阿青斬釘截鐵:“自是都行的。”

她們不挑,首要當然是為了祈福,除此之外,也想趁此機會給道觀捐點香火錢。

借住數日,觀中情形她們多少還是清楚。儘管不明兩位道長為何甘守清貧,但那日的破壁殘垣還是給了她們極深的印象,不忍見它如此落魄。

阿青等著元黎的回答。

就見對方把手伸進袖口,裝模作樣地掏了掏,拿出兩枚彎彎的月牙。

這人像那日勸碧瑩上香一樣建議阿青:“那就擲個杯子吧!”

雖然隻是投杯子,那也得有投杯子的說法。

最起碼麵上功夫總是要做足的。

是以約定好這日,元黎早早起床,換上了係統送的新手皮膚。

這件新手裝跟隨她翻山越嶺,已經灰撲撲的不成樣子,回家以後被她好生清洗了一遍,洗了整整兩大桶水。

洗衣服的時候元天霸也在一旁圍觀。起先他還想說這顏色不顯臟,過後一看,它竟是件白色衣裳。

元黎把洗好的道袍晾曬出來,頓時猶豫劣質染料漂白褪色,有種洗儘鉛華(不是)的感覺,刷新了豬仔的認知。

算上它,元黎的袍子也有兩三件。今日穿這個也沒什麼特彆的理由,無他,左不過這件道袍已經是她最好看最正式的衣裳了。

元黎決定以後把它當做職業裝,專門在正式場合使用。

她去跟客人們碰頭。

碧瑩二人等在庭院裡,見到裝扮一新的元黎也是一愣。

這是一件法衣。

當然,做法事自是要著法衣的。玄門弟子的法衣,以顏色和花紋區分品級,比方說一派之長的黃紫色道袍,象征在道門之中的身份和地位。那些個天仙洞衣,用以金銀線繡製,說是華服也不為過。

按照這個邏輯,穿白色的道袍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學徒。

隻是她倆也不是普通人,勘破外在,那件紋飾不顯的白衣裳,是件真真正正有規製的法衣。

周身的靈氣貼近它,仿若進入了一個固定的軌道,開始彙聚和流動。

仔細察看,衣擺上的暗紋裡也夾雜了許多看不懂的秘法,阿青想要瞧個真切,隻覺得無窮無儘,看得人頭痛欲裂。

要使元黎知道這想法,恐怕會告訴阿青,嗨呀,隻不過是一層防禦數據而已。

好在元黎不知道。

她不僅不知道,走到三清殿門口就十幾步的距離,她還趔趄了一下。

這衣服好是好,就是洗完有點縮水,不如一開始那樣行動飄逸。

碧瑩沉鬱的心成功被她逗笑。

元黎踢了一腳給她磕絆到的土疙瘩,噔噔噔跑過來,開始今天的新業務。

擺正了蒲團,點上了香。

這幾支做工粗糙的檀香,很快冒起了青煙,淡淡的味道隨著煙從香爐纏繞到供花,飄進這間殿的深處。

碧瑩跪坐在墊子上,摩挲著月牙般的筊杯。

她好像突然感覺到什麼,閉了閉眼,想要祈求平安歸家之時,恍惚看見夫郎倒在血泊裡的半拉身體。

那是個蕭散清朗的小郎君。

除卻做點不大不小的生意,他隻愛交些誌趣相投的朋友,沒什麼大誌向。

不但報不了仇,還需躲躲藏藏,她把血色的恨意壓得牢牢的,連阿青都以為她已經把這個坎翻過去了。

碧瑩看向那代表神位的一排野花野草。

都是草芥,郎君如此,她亦如此。

“不是問歸鄉事嗎?”元黎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

碧瑩低聲道,“道德真經所著,天地人法道,道法自然。”

元黎:“?”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到底何為天道呢?”

若論因,她們不曾造業,若論果,此為性命之仇。倘若這渺渺天地間真有常道,究竟順應的是哪個道理?

元黎沉默了一會兒,又思索了一會兒,試圖活躍下氣氛,“其實我讀論語和法家來著……”

啊,好像搞砸了。

因為對方的目光正直直射向她,不躲不避地問道,“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世道如此,那天命何時才能到來呢?”

另一個蒲團上跪坐的阿青驚悚地轉過頭,遑論元黎了。

但她很快開解自己,道觀就是這樣,有時候跟心理谘詢似的,得解答客戶各種各樣奇妙的問題。

答題者元黎苦著臉,猶猶豫豫不太確定地答:“每時每刻?”

元黎還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否讓對方滿意,碧瑩抬起頭,臉上現出流水劃過後斑駁的痕跡。她用這張臉對著元黎燦然一笑,看了眼攏在手裡的筊杯。

——然後放手一揚。

【您的客人投擲了一個聖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