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寺(完)(1 / 1)

平城詭話 小林誌怪 6027 字 2個月前

溫升竹晚一步來到萬壽寺中,到的時候已經不見沈天野的身影。

萬壽寺中人影寥寥,肉眼可見的破敗之相,溫升竹踏著落葉小心翼翼前行,在一處昏暗的殿宇中看到了停放在中央的沈臨風屍體。

此刻他已經安詳睡著,腰腹處的傷口被用稻草和棉花填滿,旁邊有一位中年術士正口中念念有詞,邊念邊在他身上書寫符文。

此人即是朱興。

聽到有來人的腳步聲,朱興抬起頭來,陰鷙地看向溫升竹。

這是一副主人丟失的肉身。朱興抖擻精神,提起筆來欲要朝他寫去,他要把主人的東西搶回來。

溫升竹反應也很快,他一轉身就往門外衝。可是出乎意料,這門好像是活的,它蠕動著緩緩閉合,在溫升竹接觸到它的一瞬間,將他彈了回去。

他落入一片血池之中。

鼻端縈繞的血腥味道讓他作嘔,無邊的血水淹沒他的頭頂讓他嗆得說不出話來,與之相隨而生的還有難以呼吸的刺痛感,以及逐漸失去的意識。

溫升竹恐慌不已,他並不會鳧水,撲騰了幾下反倒頭腳顛倒,淹得更深。

朱興冷冷地看著沒了動靜的血池,將沈臨風的身體也一腳踹了進去。

血池吞了他們,符文融入其中,咕嘟咕嘟地冒出兩個泡泡。每個泡泡都是包裹著一個魂魄,朱興目光掃過,沒有漏網之魚。

溫升竹、沈天野兩個人並排躺在一起,猶如繈褓之中的雙生嬰孩,無知無覺的任人宰割。

未幾,朱興也像脫衣服一樣脫去了身上的皮囊,赤條條地走出一副骨架,踩過地上蔓延出來的血水,走出了萬壽寺。

年歲越大的皮囊,損耗的越快,朱興走起來哢吧作響,越走越小,越走越小,到最後竟然縮成了一根骨頭。

這時從旁邊伸出一根鮮紅的淌著口水的舌頭,將他卷走,含在口中往前奔跑,是隻尖耳的花狗。

普通的花狗和普通的骨頭,放在路上不會被人看一眼,誰能想到是個血池的管理者?

總而言之,沈天野歎了口氣,他們的故事很簡單,無非是出師不利,剛到萬壽寺就被人囫圇吞了,幸好留了個全屍,還有被崔冉救活的機會。

“讓我想想,”崔冉聽完他們的講述,結合自己的經曆說道,“假如血池是在很多年前就有的,它的作用是分離肉身和魂魄,那麼也許事情是這樣的……”

血池建在紅廟之中,孕育出了蟲仙,蟲仙憑空獲得了能力,借助蟲子和實現願望引誘了一個又一個人吞噬掉。在漫長的歲月中,紅廟不知留下了多少具屍體,又滅殺了多少魂魄。直到有一日它移動到萬壽寺,遇到了前來借宿的蘇栩,還有月牙小滿主仆兩人。

彼時蘇栩占卜太多,魂魄不穩,因此被血池影響,徹底身魂分離,同樣的小滿和月牙還有那些無辜枉死的僧人也許是遭遇了其他意外,被血池收入囊中。

死去的蘇栩因為跟蟲仙的交易暫時活了下來,他把肉身交換給了蟲仙。蟲仙得了他的身體,繼承了他的欲望,孜孜不倦的重複著他的過去。

於是萬壽寺就反複反複出現怪事,也因此吃掉了更多的人。

“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溫公子會見到沈臨風的魂魄,也許是在朱興手中僥幸逃脫。”

至於她,看起來是誤打誤撞進了朱興的身體,其實彆有原因。就好像有人想要她發現一切,並且順著已經發生的事情查下去。

“我總覺得,這平城已經不是原來的平城了。”沈天野踢飛了腳下的石子,鬱悶道。

溫升竹在一旁點頭。

“我也有這種感覺。”他邊說邊回憶道,“原本走在大街上,看到人人忙碌的熱鬨景象會覺得溫馨,但最近幾日隻覺得毛骨悚然,就好像有什麼人在竊竊私語,盯著我看,可是真當我有所注意,這種感覺又消失不見了。”

人們仿佛有兩張麵孔,平日用一張,沒人時就換上另一張。

“先是姚府,再是萬壽寺,每一個地方出事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何止是匪夷所思啊,簡直讓人背後冒冷汗,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沒回來這幾日遇到的怪事多!”沈天野抖抖身子,恨不得將身上的雞皮疙瘩都抖掉。

“不對,第一個並非是姚府,而是沈家。”崔冉神色一凜。

她的話叫其他二人心上如同砸了塊巨石。對啊,第一個出事的其實是沈家,沈天野無故遭遇奪身之險,沈臨風身死回來送信,正因如此崔冉才會過來,他們也從此被卷入一個接一個的詭事之中。

“那我父母他們……”沈天野驚呼,他後知後覺,眉毛擰起,擔心不已。

“不好說。”崔冉也摸不準,平城現在發生的事並非偶然,背後處處是人為的痕跡。妖怪作祟尚且好辦,但是若是有人參與,計劃一切,他們在明,那人在暗,就會很難處理。

三人沉默無言。莫名的陰影籠罩著他們。

就在這一陣沉默中,藥師堂中又有咆哮聲傳來,嘈雜不一,崔冉推開門一看,銅錢急射而出。

叮叮咚咚打在她背後的樹乾上,深深地嵌了進去。

幾枚銅錢根本鎮不住這凶惡的血池。

“冉冉,你能把這裡吞掉嗎?”沈天野冷不丁地來了一句。他知道崔冉本體是蛇,也見過崔冉吞下很多小妖怪從而功力更進一步。

若是把這血池吞了呢,能不能一勞永逸?甚至還能夠助她一臂之力,再上一個台階。

崔冉對上他殷切的眼,搖了搖頭。

“血池太大,裡麵魚龍混雜,存著太多人混雜的血液身體,吃下去估計會撐爆我的肚子,叫我走火入魔。”崔冉解釋道。

“那如果是這個呢。”沈天野從懷中摸出一隻暗紅的血珠。

崔冉心想果然是狗,總是叼些奇怪東西回家。

“這是什麼?”崔冉接過血珠。血珠剛一入手,她就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並非十分磅礴,卻也足夠吸引人。

“藥師堂院中有個小丹爐,我剛來的時候打開看了看,在一堆丹灰裡麵發現了這個,應該是剩下的。”沈天野拍拍手解釋道,他的手背上還有一道淺淺的灰痕。

“平日裡若是城中出現大規模感病事件,或者特殊時節,萬壽寺都會派人出來施粥贈藥。”溫升竹也湊過來看。

剛才的銅錢削掉了他的一縷編好的鬢發,正撫過崔冉麵頰。有些癢。

崔冉側了側身,將珠子舉起來對準陽光,暗紅就變得淺了,然後她丟進了口中。

竟然有些甜香。

“應該是血池主人留下的,這血池已經廢棄,無人看管才會鬨出事來。”她感受著一股暖流經過自己的四肢百骸,閉上眼睛,體內妖丹又長大一圈。

然後她睜開眼,灰藍色的眼睛對準了溫升竹,她啟唇道:“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溫升竹訝然,沒有這麼感覺啊,頃刻他突然覺得自己麵上濕漉漉一片,莫名的悲傷從心中溢出,叫他鼻子酸澀。

他背過身去,一下下擦拭著,好半天才止住。

“你能讓他哭?”沈天野十分驚奇,他扭頭看看溫升竹又看看崔冉。

“不是讓他哭,是能夠引動他的情緒。”崔冉也很意外。她願意為溫升竹會害怕,會緊張,怎麼會是難過?

他因為什麼而難過?

溫升竹卻有些慌亂,他竭力壓製住自己的情緒,驅散心頭酸澀的感覺。其實他並非是單純的難過,而是發現了自己竟然產生了嫉妒心。

那點嫉妒心微不足道,憑空出現,卻叫他手足無措。他竟然嫉妒自己的哥哥,這樣了解崔冉,這樣與崔冉親密的說話,而他隻能在一旁看著。

“我從血池中把你們撈出來,你們魂魄都染了死去之人的情緒,可能會做出些反常的舉動也不足為怪。”崔冉給他打圓場。

她說的確有其事,魂魄沾上東西很難移除,隻能等時間推移慢慢消磨掉。

吃了珠子,他們又進去看了一眼血池,依舊在咆哮不休。

崔冉把銅錢一枚枚撿起來,她現在實力有所增長,用銅錢加上符籙,也許能夠暫時壓製住血池。而後續若沒有補充,血池就會被慢慢消耗,失去能力。

她掏出一大把黃紙,又把從小沙彌手中得來的《祛鬼咒》打開,翻到最後一頁,果然有鎮守凶魂的咒術。

她照著冊子運筆,一張張寫完,又分彆放置在藥師堂的四個角上,在上麵壓上一枚銅錢,最後念動咒語,霎時符籙熊熊燃燒,銅錢上分散出絲絲縷縷黃色光芒織成巨網,籠罩在血池上。

成了。

封印了血池,三人才安心離開萬壽寺。他們走出山門,遠遠回頭看了一眼,修築的精美的寺廟已經衰敗,牆皮剝落漸漸縮小,現出它本來的樣子。

一座爬滿了蛇蟲鼠蟻的暗紅小廟,廟中有金光閃爍,猶如一顆跳動不休的心臟。

看他旁邊的濃霧散去,露出山脈形狀,沈天野喃喃道:“原來不是萬壽寺,我們都被騙了!”

這是在平城西北角,偏僻荒涼,連坊市之中都人煙稀少,而萬壽寺在東南角。

“是啊,我們都被騙了。”崔冉看著空曠的天空還有偶爾飛過的黑鳥。在這平城之中,他們不是第一次被騙了。

到底有什麼東西影響著平城,也影響著他們?這個問題讓三人心情沉重,哪怕從萬壽寺中逃出也揮之不去。

————

三日過去,平城怪事連連。

譬如沈母無意中提到,昨日她有個相熟夫人死了郎君,而那個男人才三十出頭,身強力壯,竟然不明不白睡死在夢中。

沈母聽得憂心忡忡,之後每日都有些難以入睡,生怕一覺不醒,撒手人寰。

若是在平常,沈天野也許會懷疑是那人本身有疾,或者死因見不得人,隻好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可是有了前車之鑒,他不由得將這件事視作一個征兆。

而正如他所猜想,接下來接連有人死於非命,死法也是奇奇怪怪。

有半夜摸黑釣魚,結果坐到了城牆上一失足摔下去的。城牆守衛森嚴,怎麼會允許一個普通人上去,還拿著釣竿要釣魚?可是詢問過守城兵士,他們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言沒見過此人。

也有在賞花會上死於花粉過敏的,據沈天野同去的熟人說,那人身上迅速爬滿了疙瘩,又紅又腫,令人不忍直視。捂著脖子嗬嗬倒下,轉眼間就沒了聲息。

還有脫光了衣服跑到街市上大喊著火了,結果被凍死的……

如此種種,都不符合常理。人們也心裡惶惶不安,生怕哪一日噩運就降臨在自己頭上了。

沈天野給崔冉傳信,問她有沒有什麼頭緒,正巧碰上崔冉吃了血珠正在沉睡蛻皮。

等她醒了,怪事風波已經有所平息,人們也恢複了日常生活。原本以為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可是崔冉他們知道事情既然開始,就會越演越烈,根本不會平白無故的偃旗息鼓。

起初,崔冉隻是在窄巷中遇到了一個醉鬼。

他抱著瓶子,東倒西歪地朝她走來,還沒等近身就一頭栽倒。

崔冉本以為他是喝醉了酒昏睡過去,可是卻感知到他立即沒了呼吸。於是她停住腳步,用蛇尾將他身體翻了過來。

麵色酡紅,眼睛睜得大大的,卻隻剩眼白,已經死了。

一個醉死的人?

卻為什麼隻剩眼白?

這酒有什麼古怪,還是他有潛藏的病症?

崔冉拿起酒瓶,裡麵已經空空如也。隻有一股殘留的香氣撲麵而來,清爽至極,不像是烈酒。

而這酒瓶,與其說是瓶子,不如說是一個粗糙的手捏的陶罐。這個人不知是從哪裡打的酒,裝到自己的罐子裡,邊走邊飲。

引之輒醉,醉後便死。

一個莫名的念頭浮現在崔冉腦海中。

世間會有這樣的瓊漿玉液嗎?叫一個年輕力壯之人喝多了就立刻死去?這到底是美酒還是催命符?

她收起了手中的罐子離開。

黑鳥飛過,被雜物堆滿的暗巷中隻有一具冰冷的屍體。他很年輕,看起來隻有二十多歲的樣子,現在卻是死不瞑目的下場。

“你有沒有見過這種酒?”崔冉把陶罐推到沈天野麵前。

沈天野奇道:“你崔冉也有找酒喝的一天?讓我看看是什麼好東西勾住了你。”

他本有些嫌棄這陶罐粗鄙,覺得裡麵大概是些濁酒,看崔冉這般鄭重其事接過來文了聞。瞬間清香充滿身體,他仿佛吸入一條從天外垂下的冷泉,叫他精神為之一振。

接著他又皺起眉頭,深吸一口道:“我怎麼覺得這味道十分熟悉……”

一個罕見卻令他記憶深刻的味道。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熟悉?”崔冉挑眉,“是跟我一起喝的嗎?”

“好像是的,我怎麼記不起來了,隻記得那種感覺,甚至還記得你醉倒的樣子!”沈天野撓頭。

崔冉醉倒會化作一條大蛇,將他們都纏住,而沈天野會膽大包天的拽著她的尾巴打結。

“喝了就會忘記……”崔冉靈光一閃。

“而且那次你十分痛苦,不停地翻滾,快把我嚇死了。”沈天野雖然不記得酒的名字,卻牢牢記得從醉後醒來時看到的崔冉的模樣。

“是醉生夢死!”崔冉脫口而出。

“以龍骨泡酒,所以我喝了會痛苦難捱,而尋常人則會大夢一場,忘記前塵往事,拋去煩惱憂愁。”

說是龍骨,實際上沒有人親眼見過真龍,隻是千年修煉的蛇,幾乎已經變作蛟龍,半隻腳踏入成仙變龍的境界,被人殺了剝皮取骨,對於修行之人是大補之物,但是對於崔冉無疑是穿腸毒藥。

同族相食,又是靈物,崔冉隻喝了一口就染上了不屬於她的因果,被雷追著劈了三個山頭。腸中猶如刀絞,叫她再也不敢好奇。

“可是這酒……並非醉生夢死的味道。”殘餘的酒香已經快要消失殆儘。崔冉卻覺得它和自己印象中的醉生夢死還要差上一些。所以她才沒有分辨出來。

至少不是龍骨,也非千年靈蛇。

“看來,我們要去找一找這釀酒之人了。”沈天野與她四目相對,當即拍案決定。

“不,先去看看睡死之人。”崔冉卻改變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