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徹底落山,萬壽寺中黑了一瞬,又重新浮上些光亮。房間外很安靜,安靜到讓人有些懷疑這間房間是不是已經被分割出來,不連通塵世了。
就在這樣的安靜中,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它走得很慢很慢,走走停停,似乎很是猶豫彷徨。
三人一同屏住呼吸,凝神聚氣地盯著房門。來者何人?是狐仙娘娘嗎?她會是什麼樣子,她會取走她們的性命嗎?
無數猜測浮上她們心頭,尤其是蘇栩和月牙兩人。蘇栩被綁住,不能動也不敢動,從衣服上裁下來的布條繞過他的手腕,細小的毛邊刺得他又癢又麻,此時他的手掌已經僵住,一片冰冷。他突然有些後悔了,自己此刻猶如祭台上的貢品,任人宰割。
萬一狐仙娘娘要掏了他的心來吃怎麼辦?他想到此處,如夢初醒,劇烈掙紮起來。
崔冉見他突然作妖,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手指豎在嘴唇前:“噓,彆出聲。”
月牙在一旁更是不敢說話,她不知道自己該信誰,蘇栩還是朱興?在她眼中,朱興是一個寡言冷漠的中年男人,麵龐陰沉,他提出把蘇栩捆住真的是為了他好嗎?
就在三人心神不寧之時,突然腳步聲停了,緊接著窗紙上映出一個纖細的半身輪廓,她長發飄飄,發鬢邊的珠釵隨風輕擺。
“請問有人嗎?”她輕啟朱唇,聲音柔婉。
聞聲月牙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她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扭頭看向朱興。
沒有人敢隨便應聲。
“不知房中施主是否見過我家月牙?”來人卻並沒有放棄,執著地又問了一句。
是“小滿”。崔冉明白了,那個被野鬼躲身的小滿見月牙遲遲未歸親自出來找她了!
月牙臉上驚恐更深,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冷汗涔涔,眼含祈求的看著蘇栩和朱興二人,祈禱他們千萬彆供出自己。
雖然小滿沒有對她做什麼,也沒有表現出惡意,但是她不敢賭,她怕那種柔和隻是權宜之計,等她們兩人單獨相處,小滿就會殺了她。
房中燈燭如豆,隻能映出崔冉一人身影。光影將她的身形拉得很長很長,看起來比平日裡魁梧很多。
“施主?”外麵的小滿繼續試探道,她話語中有泣音,聽起來很是害怕與傷心。
“小娘子,此處沒有,你還是到彆處尋吧,莫要擾我清靜。”崔冉還是開口了,她語氣平靜又透著些許的不耐,將一個不願多管閒事的冷漠男人演繹得生動。
外麵沉默了片刻,緊接著腳步聲響起,匆匆離去,此招似乎真的管用。月牙鬆了口氣,原本緊繃的身體驟然放鬆,撞上身邊的板凳。板凳晃了晃,月牙連忙去扶,她怕有什麼動靜又將小滿引了回來。
可惜她手忙腳亂,板凳倒地,發出砰的沉悶聲響。月牙呆住了,這時崔冉走過來扶起板凳安撫她道:“放心,我在門上貼了黃符,她應當是進不來的。”
這張黃符本意是來阻擋狐仙娘娘的,誰知道誤打誤撞阻擋住了小滿。其實崔冉也不是很確定這張黃符有用,畢竟萬壽寺作為最不應出現鬼神之事的地方都徹底淪陷,更遑論她小小一張黃符呢。
月牙含淚點點頭,經過小滿一事,她的心已經徹底偏向了朱興。她咬著唇,糾結了好半天,才問朱興:“朱大人,我家小姐還有救嗎?”
小滿沒有母親,月牙比她大幾歲,從小就跟在她身邊,做她的貼身侍女,日久天長把小滿當作親妹妹一樣看待。因此小滿有一點點不同她都能迅速地覺察出來。
現在小滿被鬼占了身,不知道還在何處飄零,她想要救她回來。如果自己不救她,還有誰能救她呢?靠她那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爹嗎?
“月牙,你家小姐已經死了。”崔冉有些不忍心,卻還是告訴她實情,若是還活著怎麼會讓孤魂野鬼占了身體?
月牙不說話了,她感覺自己的嘴巴舌頭都粘在了一起,巨大的痛苦在她胸膛中衝蕩,卻無處發泄。
過了一會兒她才像突然回過神兒來似的,痛哭出聲。她哭起來也很壓抑,斷斷續續。
就在這樣的哭聲中,蘇栩說話了,他說:“姑娘,你怎麼哭的如此傷心?可是有什麼煩心事,不如說給我聽聽,我可以幫你。”
他的聲音似男又似女,短短一段話幾番交錯,一會兒是蘇栩一會兒又是個陌生女人。
月牙被這奇怪的聲音嚇了一跳,哭聲瞬間止住,朝床上的蘇栩看去。
隻見他麵皮底下似有蟲子蠕動,整張臉猶如泥巴一樣扭曲變形,變來變去最後變成了一個女人。
月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沒讓自己驚叫出聲。
這女人有著一雙突出的碩大的眼睛,就像蜻蜓那樣,她的嘴巴小小的,一張嘴裡麵密密麻麻全是牙齒,說完話閉上嘴巴又如常人。
這就是狐仙娘娘嗎?
崔冉也有些意外,她原本以為狐仙娘娘會是她從前在山野村莊見到過的九尾紅狐,毛發柔軟,眼神魅惑,變幻成人形也一幅風情萬種的模樣。
怎麼……更像個蟲子?
那夜窗外劈裡啪啦掉落的黑色蟲子突然出現在她腦海之中,難道蘇栩交換的條件就是變成蟲子中的一員?
那現在該叫他什麼,蟲仙娘娘?
蟲仙蘇栩說完話之後徹底清醒,她發現自己正被綁著躺在床上,不由得大怒道:“是誰,膽敢冒犯本仙!”
她生氣時聲音變得越發粗獷,聽起來與蘇栩無二,皮肉鼓動,似有許多蟲子即將破體而出。月牙見狀害怕的往崔冉身後縮了縮。
隨著蟲仙的動作,蘇栩身上的布條被扯成各種形狀,眼見著就要到了極限馬上崩開。整個萬壽寺也像一同生氣了一般,雷聲隱隱,風聲呼嘯,幾欲破窗而入。
崔冉卻絲毫不懼,她手持朱筆,上前幾步,筆走龍蛇,飛快地寫下一道符。
“你乾什麼!”蟲仙尖叫,她已經掙出一隻手來直衝崔冉心口。她要掏了他的心,吃了他的腸子,將他吸乾,做自己的養料!
窗外雷聲大作,狂風猛地衝開窗子,呼嘯著席卷進來,一時間室內擺設東倒西歪,月牙也被吹得跌坐在地。
可是崔冉比她反應更快,她借著風向後退去,蟲仙的堅爪隻堪堪在她胸口表麵劃過,劃爛了她的衣服,在她胸膛劃破一層皮,甚至連血珠都沒滲出來。
符文紅光隱入“蘇栩”身體中,她立刻就被定住,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隻能拿那雙大到可怖的眼睛死死地瞪她。
卑鄙小人!
雷聲風聲俱止,即將降下的蟲雨也被卡在了半截。崔冉撞到身後的櫃子角,好半天才直起身子。
符文是她今天從那本書上剛學的,冒險一試竟然成功,隻不過以朱興的身體來說還是太過勉強,簡單一道鎮妖符竟然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氣。
“呸,”崔冉從口中吐出一口血沫,抬起頭來看向蟲仙,“虛張聲勢,小蟲也敢自稱是仙?”
月牙很有眼色,把板凳放好,又過來將他扶到上麵坐著。朱興比她想象中更厲害,隻是這個蘇栩,她就算是再沒見識,也該知道這蘇栩就是蟲仙,甚至是導致萬壽寺奇怪事件的元凶。
不知從何處升起的勇氣,她抄起桌上的燭台,也顧不得上麵剛融化的蠟油燙手,狠狠地朝蘇栩的腦袋砸了下去。
“還我小姐!”她隻砸了一下就沒了力氣,渾身顫抖地蹲在地上。
蟲仙也好,蘇栩也好,都不過是她和小姐的一場噩夢。她們本意是為了祈求今後的生活更加順利,身體康健,簡單地度過這一生,卻沒想到莫名丟了性命。
甚至她都不知道小姐是什麼時候離去的,也不知道什麼是小姐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崔冉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膽怯的小丫頭竟敢殺人,可是轉念一想,她先發覺了小滿的異常,忍著不暴露自己已經知道來找她商議,後來又在藥師堂親眼目睹主持變作肉身菩薩,打醒了蘇栩。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證明了,在危急時刻,她是能夠忍住自己的膽怯,展現出驚人的勇氣的。
隻是……崔冉看著腦袋上一片鮮紅已經昏迷過去的蟲仙,這勇氣屬實驚人,希望沒把她打死了才好。
蟲仙昏迷,萬壽寺也跟著有了反應,如墨般濃鬱的黑暗包裹住了她們,同樣的寂靜降臨,與之不同的是,這下他們連那一豆燈火都沒有了。
崔冉頭疼欲裂,她的風寒本就沒好,又掏空了精力寫符控妖,此時隻覺得有人在用力擠壓她的腦袋。
月牙卻聽到了一聲聲飄渺的呼喊,似是小滿,又似是彆人。分不清方向,也辨不清遠近。月牙已經徹底不害怕了,她握著燭台,感受著粗糙的花紋硌在她掌心的感覺,小姐也許已經與萬壽寺融為一體,又或者已經早登極樂去了。
所幸黑夜並不漫長,按照崔冉的感知,甚至比前幾夜都要短,短到他們隻是沉浸在這漆黑之中不一會兒天就亮了。
驚心動魄的一夜就這樣過去。
明亮的日光猶如一隻柔軟的手掌,撫平了所有的異動和危險。蘇栩從昏迷中悠悠轉醒,額上的疼痛叫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你們……我……這都是怎麼了?”他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有些恍惚。
崔冉眼中已經布滿血絲,她簡略道:“你昨夜顯了真身,我們把你打暈了,狐仙娘娘。”
她語氣中頗有嘲諷之意,目光冷冷地看著他。
“什麼狐仙娘娘,你在說什麼?”蘇栩更加納悶,他扭了扭身子道:“你們快給我解開吧,我今日要去貢院附近看看,提前準備考試。”他急切地催促道。
既然三人都好好地活著,沒有什麼意外,那他就要趕緊離開了。至於朱興口中說的什麼狐仙什麼打暈都被他刻意忽略。
崔冉見他還是這副模樣,也不再多言,三下五除二將他身上緊縛的繩子扯開,由著他抓起桌上朱筆跑了出去。
“哎,你怎麼能走……”月牙想要阻攔卻沒來得及。
“朱大人為何放他離開,明明知道了他就是狐仙娘娘,隻要……”她想說殺了,卻還是沒有那麼輕鬆就說出口。
“他一心隻記得要考試,沒拿書本包裹,甚至連身份文碟都沒拿,唯一拿走的還是我的朱筆,”崔冉起身跟上他的步伐,“他已經不是他了。”
那個一心考取功名的蘇栩早就消失了,現在的他也許是蟲仙,也許是執念,也許什麼都不是,是走不出萬壽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