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怨慢(四)(1 / 1)

盧月照和裴祜迅速下馬,向著門口奔去。

籬笆牆低矮,很容易便能看清院內的樣子。

院中有正房一間和東西陪房兩間,屋舍是再簡陋不過的茅草屋,此刻院內空無一人,窗欞上的白紙是新糊的,缺了一角的木桌上放著摘了一半的青菜。

籬笆門半掩著,盧月照和裴祜沒有徑直闖入。

“有人在嗎?”裴祜開口喊道。

“惠萍大娘在嗎?”盧月照也跟著喊道。

兩人停下,聽著裡麵有無動靜。

一時寂靜,裴祜和盧月照皺緊了眉頭。

“有人在家嗎?”裴祜再次提高了音量。

“誰啊?”

忽然,一個女聲從裡麵傳來。

一個頭發半白的婦人端著尿罐子從西陪房出來,又將門緊緊關住,她沒有向著門口走去,而是站在原地上下打量著對麵的兩個人,眼神中帶著猶豫和試探。

“是惠萍大娘嗎?”盧月照問道,她走上前,想要近些和婦人搭話。

“彆進來!”婦人喊道,“你倆就站在門口,你們是誰,找趙惠萍做什麼?”

“我們是趙家的兒媳周媛的娘家人,來這裡找惠萍大娘打聽趙家人的去處,他們搬了家,實在是沒有他們的消息,這才冒昧找到這兒來。”盧月照停下腳步。

聽了盧月照的話,婦人走近了幾步,盯著盧月照的臉看,她猶豫著開了口,“你是……叫梨兒的?”

“是,我就是梨兒,姓盧名月照,梨兒是我的小字,他是我的夫君,喚作清明。”

“你是……惠萍大娘,對嗎?”盧月照繼續問道。

婦人點了點頭,俯身將手中的尿罐子放在西屋牆根,走上前,指著院中的兩把矮凳,“你們進來吧,坐著歇會兒,能找到這兒,屬實是不容易。”

她歎了口氣。

盧月照和裴祜進了院中,來到了趙惠萍的身邊,也看清了她的樣子。

灰白的發絲摻雜在黑色的發間,她的臉上溝壑縱橫,眼角嘴角布滿皺紋,一雙手更是粗糙無比,手背上疤痕應是冬日淘涼水,起凍瘡留下的。

她的眼神溫和,正看著盧月照,身前的圍裙上零星著幾點黃褐色汙垢,圍裙下的衣衫被洗得有些泛白,卻乾乾淨淨。

“少夫人說得沒錯,果然是和畫上的人一樣。”趙惠萍看著盧月照和裴祜喃喃道。

“惠萍大娘,媛媛他們去哪兒了你知曉嗎?趙家發生了什麼,為何突然搬家呢?”

盧月照實在心急,若是這唯一的線索再斷了,她真的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尋周媛了。

聞言,趙惠萍低下了頭,而後又搖頭,“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這……”

盧月照神情焦急,上前半步,拉住了趙惠萍的手,“大娘,找不到媛媛我實在是心急如焚,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你說便是,趙家,是出事了對嗎?”

趙惠萍餘光瞥向正屋和東陪房,神情猶豫,但還是點了頭,“趙家是出事了,出了大事。”

裴祜走上前,來到盧月照身旁。

“趙家的家業……沒了。”趙惠萍眼中閃著淚花。

“什麼?”盧月照驚詫道,“趙家……家業沒了,是什麼意思?那,媛媛呢?”

趙惠萍看著盧月照焦急的神色,嘴巴張了張,話到了嘴邊,卻還是咽了下去。

回應盧月照的,隻有她的搖頭歎息。

“惠萍大娘,媛媛……”

“惠萍,我回來了。”

忽然,一道女聲從盧月照和裴祜身後傳來,打斷了盧月照的追問。

裴祜和盧月照一同轉身,順著聲音來的方向看去。

微薄的光線透過層層烏雲,投射到河水之岸,一個戴著褐色包頭巾的中年婦人,端著一個大木盆,向著屋舍走來。

河邊泥濘濕滑,婦人走得不甚平穩,打了個趔趄。趙惠萍看到後,趕忙小跑上前去接,婦人將木盆收到自己身前,沒有讓趙惠萍幫忙。

這時,婦人注意到了遠處門口站著的兩人,她頓時停在了原地,愣愣地看著他們。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快步走向前方。

婦人走近,趙惠萍從她手中端過木盆,而後,趙惠萍帶著洗好的衣物,回了西陪房。

外麵隻剩下三人。

盧月照上下端詳著婦人,一瞬間,隻覺得麵熟,但卻沒想起是誰。

“你是?”她問道。

婦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迎上了盧月照的目光。應是做活的緣故,她的手上泛著紅,還有幾處新添的口子,已經結了痂。

“你是……梨兒吧,我是……趙子路的娘。”

盧月照瞪大了眼睛,她根本無法把那日在周家院中見到的趙母與麵前婦人重疊。

昔日的趙母保養得宜,明明年逾四十,看上去卻不過三十五六,哪似今日麵容,幾月不見,她仿佛老去了十多歲。

盧月照看向她的發間,黃褐色的頭巾抽著線頭,哪裡還有那支點翠鑲寶石福祿鎏金簪的影子。

趙家,到底發生了什麼?

“伯母,這……到底發生了何事?”盧月照出聲問詢。

趙母鼻子一酸,用手背擦了擦眼中的淚水,終是開了口,“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我聽媛媛說,她在你們成婚當日告訴了你我家遭了賊的事對吧。”

盧月照點頭。

趙母繼續說道:“家中貴重的物件一件件丟失,我們都覺得是惠萍為了給小兒子治病做下的,因此,我狠著心,將惠萍打發了出去,惠萍哭著跪下來求我,我也沒讓她回來……本以為她走後,家中能重歸平靜,可是,沒想到,家裡的銀錢和其他一些值錢的東西還是一件件丟失。”

“我和他爹去報了官,沒想到,查出來的,竟是自己的兒子……”

趙子路?

他是趙父趙母唯一的兒子,今後,這家產都是他的,他為何要偷家裡的錢財?

盧月照和裴祜看向對方,滿是不解。

趙母重重地吐了口氣,含著淚繼續說道:“我和他爹等了子路一夜,第二日快晌午他才回來,我倆問他拿著家裡的錢去做什麼了,他說,好友家中出事了,急需用錢,子路不敢和我們說,怕我們不同意,這才把家裡的財物偷偷拿去給他的朋友救急。”

“那天,子路跪在地上對天發誓,他說,他的朋友家中富有,這次是因為生意上暫時周轉不過來,才會借他的錢,他朋友承諾,十日之內,必定會把錢連本帶利歸還。子路聲聲懇切,他從小老實,從來沒有對我們撒過謊,我和他爹就信了,為了不讓媛媛擔心,我們就沒和她說,再加上,十日後,子路果真帶回了一百兩銀票,雖說和借出去的錢還差些,但我和他爹也就沒再追究了,反正,這家業遲早是他的。”

“再往後,子路就和平時一樣,孝順父母,和媛媛也很恩愛,我和他爹也就不再提這件事了,直到……十日前,子路突然離家而去,一夜未歸,我和他爹趕忙去看上次他交還我們的一百兩,結果,銀票不見了。”

“他走了整整三日,媛媛問我和他爹子路去哪兒了,我們怕她擔心,就說子路出門替他爹辦事去了。”

“七天前的夜裡,我們沒有等來子路,來到家裡的,是一群凶神惡煞的莽漢,為首的那人,我們認得,就是子路口中的‘好友’周佑,周家大公子……”

回想到那晚的情形,趙母仍舊不敢相信,那是實實在在發生在他們身上的遭遇。

“周佑帶著人深夜闖進來,開口就讓我們趕緊走,除了身上穿的衣物,家裡的其他東西一件都不能帶走!我們三個怎麼肯,周佑就讓人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還拿出了我家的房契、地契,以及……子路簽字畫押的一張契約單子,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家中的所有東西全都歸周家所有……”

“趙子路究竟做了什麼!”盧月照忍不住直接開口問道。

“他……”趙母哽咽出聲,“他在周家的賭場賭錢,將趙家僅剩的這點兒家業,輸了個精光……”

“賭錢?”盧月照不敢相信,“他為何……為何會跑去賭錢?”

難道是?

“趙子路被仙人跳了?”裴祜開口說出了盧月照的心中所想。

趙母點頭,“原來從一開始,周佑就是抱著吞沒我家家產才刻意結交的子路,一開始隻是和子路交談出遊,後來,就帶著子路去到一家賭場,一開始隻是小試幾次,金額都不大,可就是這些,讓子路嘗到了甜頭,慢慢地染上了賭癮,隨著砸進去的錢越來越多,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就想著哪一天手氣上來,能一把將之前輸掉的全部贏回。”

“他確實贏回了一百兩,可是,人心不足,隻是將輸的錢贏回而已,怎麼足夠?所以,他便繼續了。或者,這一百兩,僅僅是周佑的一個誘餌,他就是用這一百兩讓趙子路一步一步地,把家產扔進去。”盧月照幽幽說道。

“後來,子路才知道,那賭場,就是周家開的,什麼‘朋友’,什麼‘相見恨晚’,都是為他設下的圈套……可是,那時候已經晚了。”趙母說道。

就這樣,趙家家業在趙子路的一次次豪賭和他人的刻意算計之中,消失殆儘。

“那夜,我和他爹被刀逼著趕出了家門,周佑告訴我們,子路在村口等著我們,我們到了村口,見……”

“媛媛呢?”盧月照打斷了趙母的話,事到如今,她已經不想聽趙家的事,周家設套沒錯,可趙子路何嘗不是作繭自縛?

她隻想知道,周媛在哪兒。

“媛媛是在裡麵嗎?媛媛,我來尋你了,我們回家好不好?”盧月照顧不得許多,直直向前走去,想要進屋找到周媛,將她帶回東莊村,回到家中。

可是,沒有人回答她。

“伯母,周媛呢?”裴祜看著趙母問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眼看盧月照就要直奔正房,趙母衝上前,攔住了她,“媛媛她,不,不在這裡了……”

盧月照看著趙母脖間的結痂,紅了眼眶。

周媛是不是也受了傷?

“什麼叫媛媛不在這裡,你們在這兒,媛媛不是和你們一起嗎,她人呢?她……”盧月照說不下去了。

“伯母,她到底去哪了?”盧月照眼淚掉了下來。

裴祜上前,環著她的手臂,將她帶向自己。

“媛媛她……”趙母大口喘著氣,淚水如豆般掉下,她搖著頭,口中蠕動,突然,像是失了力氣,癱倒在地。

“是我們趙家對不起媛媛……她,我那個天殺的兒子不做人,媛媛……被賣了……”

晴天霹靂,不過如此,盧月照被驚地石化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