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上月令(十二)(1 / 1)

天色驟暗,烏雲似墨壓在山頭。

大雨隨著風勢傾瀉而下。

盧月照看著燭火一搖一晃,吹滅了燈。

窗扉被風雨拍打得隆隆作響。

盧月照躺在床榻上,拉上薄被,閉上了眼。

閃電時不時劃破黑夜,瞬間照亮村落輪廓,又迅速暗下。

許是一夜雷雨的緣故,盧月照睡得並不安穩,時不時會被驚醒。

醒來,複睡去,再有些斷斷續續的夢。

一時在田間歡笑,一時在樹下沉睡。

更多的,是被人追逐。

她拚命奔跑,可身後之人總是和她保持著忽遠忽近的距離,就是甩不開。

她好累,可是她不敢停下。

“梨兒——”

她聽到有人在身後喚她。

是清明!

盧月照停下回頭。

她看見裴祜站在不遠處笑看著自己。

“彆怕。”他說。

可下一瞬,他就轉身離去。

“清明,你去哪兒?”她抬腿向他跑去,“你等等我!”

盧月照拚命地追,可是前方起了雲霧,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清明,你在哪?”

忽然,一個模糊的身影從雲霧中走來。

“清明,是你嗎?”盧月照向著那個身影跑去。

那人背對著她,緩緩轉身。

煙霧散去,盧月照看清了是誰。

是李康泰!

他笑得陰森,左手拿著繩索,右手......

不!

他沒有右手!

“賤人,是我呀!我就是清明!”

盧月照想要逃離,可腳下像是被灌了鉛,如何也動彈不得。

她眼睜睜地看著李康泰向她撲來。

“啊——”

盧月照猛然睜開了雙眼。

她起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慢慢坐起。

雨聲陣陣,絲毫未有停歇。

盧月照推開房門。

天色不似那般昏暗。

一夜過去了。

她看向對麵緊閉的房門,拿起靠在牆邊的雨傘出了屋子。

“咚咚咚——”

盧月照輕叩東廂房門。

無人回應。

他還沒有回來。

“梨兒,你醒了?”盧齊明推開正房,看到了撐傘站在院中的盧月照。

“爺爺,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了,今兒還下著雨,私塾不用上課,該好好歇息。”

盧月照走到正房門前,收起傘,進了屋內扶住盧齊明的手臂。

“人一上了年歲,這覺就少了,想睡也睡不著。我聽著院中有動靜,就起身看看,”盧齊明看向東廂房,“清明還是沒回來?”

盧月照點了點頭。

盧齊明看著屋外的雨簾,慢慢開了口:“梨兒,你和爺爺說實話,你是不是......中意清明?”

話音一畢,盧齊明感受到扶在他臂上的手一緊。

他在等著盧月照的回答。

“是。”

盧齊明微微歎氣。

“我昨日收到了張知縣的信,信上說,他弟妹和侄兒願意與咱家結親。”

盧月照驚詫地看向盧齊明。

他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知縣說,隻要你願意,莊敬的母親即刻便開始準備你們二人的婚事。”

盧月照轉過頭看向門外雨幕,梳理著心中亂緒。

天光較之方才又亮了些,可這雨絲毫沒有弱下。

有幾縷雨絲撲進屋內,沾上了二人的衣衫。

盧齊明帶著盧月照往後退了一步。

“爺爺,我知曉你是不放心我,想要為我尋一個可以護著我的人,隻是......不是張大人不好,而是,我已經遇見了他。”

盧月照伸出一隻手,雨絲鋪在手心,傳來微涼。

“我現在思緒紛亂,不知該如何,我想等他回來,親口問問他......”

“若是他不願意呢,他不想誤你姻緣,或是,他想著入贅於家。”盧齊明問。

“若是後一種,那我就祝他夫妻恩愛,琴瑟相和,若是前一種......”

盧月照看向手中的雨水,水流順著手心的紋路滴落在地。

“爺爺,你幫我寫信回絕吧,無論是你說的哪一種,我都需要些時日。孫女微淺粗陋,不耽誤張大人,願他得覓良緣。”

盧齊明看向一旁的盧月照,“你確定要我寫這封信?”

“是。”

盧齊明頓了一瞬,說了句“好”。

感情之事,還是順其自然吧。

實在是,強求不得。

也願梨兒能想通。

雨幕之下,一抹倩影撐傘獨行。

穿過樹木遮蔽的小徑,盧月照來到了小河邊。

下了一夜的雨,水勢漲了許多。

原本岸邊有一塊大石頭,剛好夠兩個人坐在上麵,現今也被河水淹沒大半。

盧月照走到了那株海棠樹下。

不知何時,花已儘落,早已被踐踏進了泥濘之中。

她俯首看向腳邊河水悠悠。

幾條鯉魚圍成一圈,在水中歡快地跳躍。

忽然,其中的一條撲騰到了岸邊。

魚兒失了水,掙紮著想要回到河中。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著雨水滋潤的緣故,它漸漸地安於此處,不再掙紮。

盧月照蹲下身,輕撫著魚兒,將它送回了河水之中。

“岸上不是你的家,你還是要回去的,要不,等雨停了,你怎麼活?”盧月照喃喃。

她站起身,河麵因著雨水湧入翻湧不停。

又抬頭,望向天空。

依舊是陰雲籠罩。

一陣風攜雨打來,盧月照的衣裙濕了。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快。

盧月照回頭看去。

裴祜越過小徑向她奔來。

雨水拍在他的臉上,模糊了他的麵容,依稀可見眼下烏青,像是沒有睡好。

裴祜微微喘著氣,在盧月照身邊停下,“你果然在這裡......我剛回來沒見到你,爺爺說你出門了,我去周媛家尋你,你也不在,我想著,你應該在這裡......”

盧月照將雨傘舉起,遮住裴祜,自己的後背沾了雨水。

他沒有打傘,也未穿蓑衣,一路跑來,身上儘濕,還染了泥水。

裴祜接過盧月照手中的雨傘,這把傘小,也就能遮住一個人。

雨傘儘數傾斜在盧月照身上,裴祜站在傘外,雨水落在他身上,傘上的水珠亦淅淅瀝瀝滴落在身。

“我沒事,你不用管我,我......反正已經淋濕了。”

裴祜看著自己的衣衫,不甚在意。

“你來找我......作甚?”盧月照輕聲問道。

“雨勢這麼大,你一個人在外麵,爺爺不放心,我來尋你回去。”

“隻有爺爺擔心是嗎?”盧月照抬頭看著裴祜。

不期撞進了她的似水眼眸,裴祜愣了一瞬,很快移開。

見他沉默不語,盧月照扯了一下嘴角,帶著些許苦澀,“我聽說,你被於家留下要做上門女婿了,你昨日就該回來,但一夜未歸......你今日回來,是要請我和爺爺去你和於家小姐的婚宴嗎,是什麼時候?”

“沒有。”

裴祜下意識說出口。

意識到自己的些許失態,裴祜頓了一瞬才繼續開口:“於家說要再做幾個首飾盒,師傅說他有事要先回來,讓我留下,可是,於家沒有首飾盒要做,我就走了。”

曾木匠走後,於員外拉著他,要他和他女兒相看,還說要招他做上門女婿,裴祜便知道根本不是要他做活兒。

他直接拒絕,可是於員外大有不同意就不讓他走的架勢,無奈之下,裴祜隻得說自己有隱疾,怕是不能為於家留後。

於員外當時就變了臉,對著旁人說:“我說這麼俊的小夥子沒個媳婦兒是為什麼,原來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當場就把裴祜打發出了門。

“那你昨晚在哪兒歇的?這麼大的雨。”盧月照問。

“柳鄉距雲歇山不遠,我去了清雲觀,今早下山搭了馬車順路回來。”

雲歇山,清雲觀,簷下雨,殿中人。

盧月照想到了初見他時的樣子。

“你婚事將近,我去求三清真人保佑你......保佑你們平安喜樂,夫妻美滿。”

裴祜是帶著笑意說出這話的,可這話卻同時刺得兩人心口微痛。

“你去求三清祖師保佑我和誰?”盧月照問出口。

“你和......張莊敬,張大人。”

“若是我告訴你,我今早回絕了張大人呢?”

“回絕?你是說張大人同意了這門親事,但你......”

“是。”

盧月照深吸一口氣,水霧的濕濡彌漫。

“所以,你求錯了,真人不會應允你。”

裴祜看向盧月照,傘下的她就這樣定定地看著自己。

看著她眼中含淚,裴祜心口疼。

“你之後還要去求什麼?去求我和王大人、陳大人、劉大人?就是不求......和你是嗎?”盧月照聲音發抖,帶著哭腔。

“你願我和他人白頭相守,可你有沒有問過我是否願意?你為什麼覺得自己不可以,還是說,在你眼裡我就是個貪權慕貴,毫無真心之人?清明,你未免太看不起我!”

盧月照淚水漣漣,裴祜漸漸紅了眼,他深吐了口氣,就是不敢看她。

“你看著我的眼睛,”盧月照忽然伸手握住了裴祜冰涼的手掌,繼續問著,“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心中沒有我,然後,再甩開我的手。”

裴祜低頭看向盧月照,她緊緊抓著自己。

可他怎麼能,怎麼會,說出口。

雨依舊在下,裴祜早已被雨水淋透。

看著狼狽不堪的他,盧月照伸出另一隻手,將傘從他手中抽出,狠狠扔在地上。

傘麵瞬間泥濘,雨水澆在盧月照的身上,她同樣變得無比狼狽。

“清明,我能夠和你同淋雨,你為何不敢和我過一生?”

她不怕苦,隻怕身邊之人不是他。

裴祜分不清眼前的模糊是不是雨水。

她就是能夠輕易牽動他的喜樂悲歡。

“你不要走好不好,就留在這裡......”盧月照哭得傷心,語氣近乎懇求。

裴祜的心口似被蟲蟻啃食,細細密密地疼。

他回握她的手,看進她的眸中,輕輕將她帶入懷中。

什麼冷靜克製,什麼衷心祝願,全都被他拋在腦後。

此刻,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隻在乎是自己讓她傷心至此。

如果他的後退,他的猶豫,讓她傷心,那他便不再後退,不再猶豫。

是他的錯……

雨幕傾斜,裴祜緊緊地抱著盧月照。

盧月照的臉頰貼在裴祜的胸口,她能夠聽到他的心跳聲。

裴祜抬手撫摸著盧月照濕漉漉的發頂,極儘溫柔。

“梨兒,我不走了,就這樣陪著你好不好?”

他終於顫抖著喚出了那聲“梨兒”。

盧月照環抱住裴祜的腰身,點了頭。

“我今日答應你,無論今後何種境地,都會在你身旁,和你麵對一切,是我自以為是,是我不懂你,是我的錯,不哭了,好不好?”

天光漸明。

雨,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