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上月令(三)(1 / 1)

月華如水,暖風吹動梨樹枝椏輕輕搖晃,吹來陣陣清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1],淡風此刻也有,就差柳絮和池塘了。”盧月照喃喃而語。

“柳絮白日有,池塘百步後。”裴祜看著盧月照的側顏。

月光皎潔,不及她此刻半分。

“確實,看來倒是什麼也不差了。”

盧月照轉頭,猝不及防落入裴祜眼中熒熒,那裡似有星辰萬點。

下一瞬,盧月照不再看他,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可惜,這是晏殊回憶往昔之作,寫下這首詩之時,當時之人已不在身旁,鏡花水月,空餘孤寂。”

裴祜將盧月照眼中那一瞬的哀傷收入眼底,複又開口:“若是相愛,怎會分離,隻要相愛,哪怕分離,定會重逢再見。”

“若是再也見不了呢,或是,再見之時已是滄海桑田,時過境遷。‘破鏡重圓,分釵合鈿’[2]終究是孤例。”盧月照微微歎息。

“那便不分離。”

盧月照看向裴祜,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一抹柔情。

盧齊明透過窗欞看到二人對視卻不語,歎了一聲氣。

梨兒有自己的主見,她也知曉清明不會是普通鄉野男子,如果一段感情注定困難重重,沒有結果,不如在萌芽之時就斬斷,等陷入太深之時再斷,就太痛了。

盧齊明滅燈睡去。

“你瞧,天色晚了,你明日還要起早去曾木匠那裡,累了一日了,早些休息。”盧月照起身進了西廂房,關好門。

裴祜坐在院中,直到西廂房滅了燈。

空餘滿院孤清。

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第二日臨近傍晚,盧月照在西廂房窗下理著私塾的賬本,突然聽到外麵一陣嘈雜,她一出房門就看見宋鶯鶯的丫鬟蓮兒帶著兩個家丁往院子裡放了兩個大箱子,石桌上則放著一個描得精致的食盒。

這是什麼陣仗?盧月照啞然。

話說,那日宋鶯鶯從後山回去後,就沒一日忘卻裴祜,心心念念想再出門尋他。奈何那日後山初遇裴祜是宋鶯鶯偷跑出門的,父親宋廣浩發現了這事,宋鶯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家中嚷嚷著要嫁給裴祜。

宋廣浩本就氣自己女兒不好好在家修習做個大家閨秀,還不經他同意偷偷溜出去,如今倒好還看上了一個窮小子,聽蓮兒說,那個窮小子最近還跟著曾木匠學起了木工。

宋家費心經營才有了如今光景,難道要女兒去嫁給一個木匠不成,那他們祖孫三代苦苦經營是為了什麼,是為了讓人看他宋廣浩的笑話嗎?

一怒之下,宋廣浩禁了宋鶯鶯的足,也不讓她學其他了,就好好學刺繡這一樣,先把這個學好再說其他。

但宋鶯鶯可一刻也沒閒著,父親禁了她的足可沒禁蓮兒的足,她回去那日就拿出自己攢的私房錢讓蓮兒去替她給裴祜置辦東西,今日終於辦好,直接就抬到了盧家院裡。

平日盧宅除了休息之時外,是不閉門的,有誰要來直接進來就行,這不,蓮兒帶著兩個家丁已經把箱子放好了。

“盧姑娘,這兩個大箱子是我家小姐給清明置辦的行頭,一箱新衣和一箱新鞋,都在這兒了。石桌上放著的食盒裡是一些小菜和糕點,是我家剛剛小姐親手做的。”蓮兒說。

宋鶯鶯怎麼會知道裴祜穿的衣裳和鞋子多大尺寸呢,自然是通過蓮兒,那蓮兒又是如何知曉的呢,自然是通過村中大娘嬸子的慧眼,她們給家人做了多半輩子的衣物,打眼兒一看就知道。

“我知道了,等清明回來我一定告訴他。”盧月照回答。

“盧姑娘還有,我家小姐說,過會兒等清明回來後,她在大槐樹下等他,讓他一定來,我家小姐有話對他說。”

“我一定轉告他。”

好家夥,兩大箱子的衣物,這從村口一路抬過來要被多少人看到,這下馬上全村就都知曉宋鶯鶯看上清明了,茶餘飯後可要好好談論一番了。

盧月照撫額汗顏。

過了一盞茶,裴祜回來了,看著院中的東西神情不解。

“盧姑娘,這是?”

“這是宋鶯鶯宋小姐讓人給你送來的,兩個箱子裡是新衣裳和新鞋子,食盒裡是她親手做的吃食。她還要你去大槐樹找她,她在那裡等著你,有話對你說。”盧月照從屋裡走出來。

“宋鶯鶯......是誰?”

在他印象裡是真的沒有這號人。

“就是那日你我上山摘槐花遇到的那位宋小姐,宋鶯鶯。”盧月照提醒他。

裴祜想起來了。

他剛才甚至以為是誰來家裡給盧月照下聘禮了。

“盧姑娘,恐怕要你幫我一個忙了。”裴祜開口。

“你說。”

東莊村內有許多槐樹,可若一說“大槐樹”那便隻有一棵,這棵樹有三四百年的年頭,樹乾和低處樹枝上掛滿了紅布條,已經成了東莊村中的福樹。自然,摘槐花是摘不到它身上的。

宋鶯鶯在大槐樹下望著盧宅的方向等了許久,她此刻忐忑不已。

也不知他喜不喜歡那些東西,不過東西再好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對他的心思,這下清明肯定知道了。

宋鶯鶯心中想道。

此刻,宋鶯鶯目光裡滿是期冀,小女兒戀慕情郎的羞澀神態儘顯。

忽然,遠處出現了一個身影。

是他,他來了!

宋鶯鶯忐忑不安了許久,她就怕裴祜不來見她。

今日宋鶯鶯的父親宋廣浩去尋友人吃酒,因此不在家中,宋鶯鶯趁機求著母親放她出來一會兒,言辭懇切,隻說自己要在家中憋悶瘋了。宋鶯鶯的母親心軟放她出來,但是要宋鶯鶯必須在她父親回家之前回來。

裴祜漸漸走近,宋鶯鶯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裴祜身姿挺拔修長,眉宇疏朗,一身素衣遮不住的氣度風華。

“清明,你來啦!”宋鶯鶯等不及裴祜走到她身前,她提著裙子直直地跑向裴祜,在他麵前停下。

“還好你來了,要不改日我還真不好再撒謊出來見你了。你......哦,對了,那兩箱衣物你打開看了嗎,我是按照你的身量找人定做的,那是這東鄉最有名的裁縫了,要不是時間緊,想讓你儘快穿上,我就讓蓮兒去縣城定做了,不過沒關係,以後還有機會。還有食盒裡的吃食你嘗了沒,我親手做的,這還是我第一次給人做吃的呢,也不知味道如何,不過我和蓮兒嘗著還行,你......”

“宋小姐。”忽而,裴祜出聲打斷。

“哎,你說。”宋鶯鶯慢慢收起笑容,小心翼翼地看向裴祜。

裴祜擰著眉頭繼續說道:“我不知自己做了什麼讓宋小姐誤會的事,以至於能讓宋小姐......我今日來是想和宋小姐把話說明白,清明多謝宋小姐抬愛,隻是感情一事強求不得,天下好男兒眾多,宋小姐不必把心思放在一個絕無可能的人身上。兩箱衣物和一個食盒,已經送回宋家,裡麵的東西我未曾打開,還是儘快退回吧,不要破費。”

裴祜讓盧月照幫的忙就是和他一起去宋家,因為他不曉得宋家在哪。盧家有馬,再套上車就把箱子和食盒一起送回了宋家。

“你拒絕得這麼徹底,連慢慢相處了解的機會都不給我嗎?我不在乎你什麼都沒有,不在乎你是個木匠,不在乎你眼裡暫時沒我,我隻想你給我一個機會,一個慢慢和你相處的機會……一個能見你麵和你說話的機會。”宋鶯鶯眼睛裡含著淚水。

“你我之間沒有可能,”裴祜字字堅定,宋鶯鶯甚至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冷淡”二字。

“宋小姐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和宋小姐相見了,祝宋小姐得覓良人。”

裴祜轉身離去。

“是因為盧月照嗎?”宋鶯鶯哭著問道。

裴祜止步,並未回頭。

“和她無關。”

說完這四個字,裴祜離開。

和她無關,好一句和她無關,真的和她無關嗎。還是說,哪怕沒有她,自己也沒有可能呢。

無論是哪種原因,宋鶯鶯知道,她這段短暫的心動與愛意就這樣被掐斷了。

宋鶯鶯蹲在地上哭泣,過了一會兒眼淚依舊止不住。

突然,她被人一把拉起。

“宋鶯鶯,還嫌不夠丟人!我一進村就有人告訴我你做的好事......呦,這是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誰欺負你了,誰敢欺負我宋廣浩的女兒!”

宋廣浩聽了旁人議論,直奔家中去找宋鶯鶯,結果她不在家中,他還看到了院中的物件,家丁說是清明送來的。宋廣浩打開一看全是男人的衣物,差點兒氣暈過去馬上出門找宋鶯鶯,結果碰上了蓮兒,還沒等他問,蓮兒就告訴了他宋鶯鶯在哪。

宋鶯鶯讓蓮兒在家附近看著,等她爹回來去給她報信,結果蓮兒沒給她報信倒是給她爹報了,原因嘛,自然是蓮兒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家小姐和清明沒可能,早結束早好。

宋廣浩本來窩著一肚子的火,結果在看到自己的女兒哭成淚人後,什麼火氣都消了,隻剩下心疼。

“爹,清明他......”

“他怎麼了,他欺負你了!混蛋小子,爹去找他!”

宋廣浩轉身就要去找裴祜算賬,結果被宋鶯鶯拉住。

“爹,沒有,他沒欺負我,他......拒絕了我,他說跟我沒可能......”宋鶯鶯抱住自己的父親哭得更厲害。

宋廣浩輕拍著女兒的後背安慰她:“好了,你也不看看那小子哪裡能配得上你,渾身上下能有三個銅錢嗎,除了樣貌一無所有,你跟著他做什麼,做木匠媳婦兒?爹爹前幾天不是讓你繡花嗎,今日爹爹去你孫叔家喝酒,你孫叔之前就說想讓你嫁給他大侄子,今日我也見到了他那大侄子,真是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家境好,比咱家還要好,嫁進他家,你這輩子就不愁了。不哭了,我們先回家。你呢,回家好好準備繡你的嫁衣,你的婚事有著落,我這輩子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宋家父女走遠。

裴祜回到盧宅,看到盧月照坐在石桌旁摘菜。

院中無聲,四處靜謐,除了青菜的窸窣。

“回來啦。”盧月照抬頭。

“是。”

“如何?”

“把說清楚,拒絕就是。”

裴祜洗手後和盧月照一同摘菜。

“真的不打算做宋家的姑爺啦?”

“感情之事,強求不得。”裴祜搖頭。

是啊,感情之事,如何能強求?

盧月照將手中的青菜梗輕輕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