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野山荒蕪,春雨如煙落。
雨勢漸急,打落一樹碎玉。
眼看著雨越下越大,本想繼續趕路的盧月照打消了念頭。
她依稀記得不遠處有一座道觀,雖荒廢多年,進去避雨卻也足夠。
兩隻手緊緊護住胸前,裡麵放著用油布包裹得嚴實的書。這些書大部分是祖父要給私塾學童講學用的,還有幾本是她自己要讀的。
雨聲漸大,她加快了腳步。
一手撥開橫斜的枝椏,眼前是一經年荒廢的道觀,名曰“清雲觀”,紅牆黑瓦,雜草叢生,牆角幾株淡黃色野花被雨水敲打得臥在地上。
盧月照快跑進清雲觀簷下,可她沒注意到的是,剛剛踩過的地麵隱隱暈出了一道淡紅水跡,它順著斜坡向下流去,漸漸地沒了蹤影。
好在有個落腳之處,要不然荒山野嶺下這麼大的雨,等了許久的書可不能淋濕。
盧月照家住東莊村,村落周圍最近的一家書肆要趕四五日的路才到,這一來一回就是將近十日光景。
她今年十七,被祖父盧齊明養大,盧齊明在她記事起就告訴盧月照,她還在繈褓之中時父母就去世了,家中隻剩他們祖孫二人相依為命。
盧齊明舉人出身,今年八十有二,在村中開著一間私塾,教著不少學童,教書育人幾十年,也有不少學生得了功名,新來的知縣大人就是他的學生。
盧月照作為盧齊明的孫女,在祖父的精心教養下亦是知書達理,小有才學,人稱“女諸生”。
盧齊明在十裡八鄉頗有賢名,威望也高,誰家遇見事了,隻要他知道,就能幫則幫。
他教了多半輩子的書,也做了多半輩子的善人,不管誰家的孩子,隻要想讀書,就收做學童。
窮苦人家的孩子交不起束脩,便免去,若是外鄉來的沒地方住,那便住在家裡。
盧月照自小就跟著祖父外出買書,近幾年盧齊明身子不比從前硬朗,她便自己攬了這跑腿的活。
這一帶眾多村落聚集,一向安寧平和,民風最是淳樸,幾年來她獨自外出從未出過差錯。
本來她算著路程能在清明前趕回家,清明當日和祖父一起上墳祭祖,可偏偏近日聽說這一帶來了夥強盜,已經殺了好幾個年輕男子,都是家中壯勞力。
盧月照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賭,在一處農家借住了幾日,等沒了那夥強盜的影子才敢上路歸家。
於是,清明節這日她還在趕路。
盧月照擔心走大路不太平,特地從小路回家,隻是這小路實在崎嶇,還要穿過這雲歇山。
好在小路荒無人煙,強盜總不能跑到荒山野嶺殺人越貨。
穿過雲歇山後,若是駕著車距離東莊村就還剩多半日的路程,可偏偏下了雨,被困在這山中。
盧月照看著毫無雨歇之意的灰蒙天空歎了口氣。
算了,既然已經遲了,那便不急了,好好在此處歇腳吧。
她一隻手按著衣襟裡的書,一隻手拍了拍身上的雨珠,轉身踏過門檻,進了道觀內。
清雲觀殿內光線昏暗,映入眼前的是三清祖師泥塑真身。
原本鮮豔的彩繪在泥塑上脫落,三位祖師身上灰塵密布,殿頂雕刻之上掛滿蜘蛛網。
轉身再看,窗欞紙殘破不堪,時不時有雨水落進,地上潮濕一片。
盧月照轉身走到蒲葦跪墊前蹲下,抽出手帕擦拭上麵的灰塵,將懷裡的書拿出放在墊子上,打開油布。
幸好書沒被淋濕。
她小心地將書本包起,又用手帕另一麵清理一旁的墊子。
擦拭乾淨後,她輕身跪在墊子上,給三清祖師拜了三拜。
“三清祖師在上,小女歸家途中遇雨,遂進道觀躲雨,無意冒犯,等再路過此處一定帶著香火謝過三位祖師。”
盧月照解開腰側的布袋,露出裡麵的饃饃,把它放在案前。這桌案長約六尺,圍著一大塊紅布,布料久未清洗,早已變了顏色。
“這是小女的乾糧,買來還未吃過,祖師爺若是不嫌棄,請先行嘗過。”
言罷,她又拜了三拜。
隨後,她背對三清祖師坐在蒲葦墊子上,啃了一口乾糧。
這饃饃放了小半天,有些發硬,她解開腰側水袋,喝了一小口水。
還有不短的路程,還不知能不能碰上腳店吃一碗熱乎湯麵,乾糧和水還是要省著用。
等雨停了,看看這山裡有沒有什麼果子能吃,摘幾個裝著,萬一乾糧不夠了至少有的吃。
收起乾糧係緊布袋,把水和布袋放在案上,盧月照起身。
看著這滿殿塵土,她目光尋找著有沒有什麼能夠清理打掃的物件。
既然來到此處,便是因緣際會。
她走到殿內西南方向,角柱之後還真有一把殘舊掃帚。
盧月照拿起掃帚,從西南角開始清掃。在清理到桌案附近時,她不經意瞥到地麵上有塵土凝固,狀似水珠,隱隱發紅。
她沒多想,直接掃去。
雖說雨天潮濕,可這殿內還是蕩起了不小的塵土。
這座殿宇不大,盧月照很快便清理結束,將清理出的一個個小土堆聚到門檻前。
要找個什麼東西把土運出去呢?剛才掃過整個殿內,也沒什麼木板之類的物什。
盧月照忽然想起桌案下還未看過,也未清理,或許裡麵有什麼物件能把土堆運出去。
她向桌案走去。
突然,耳邊響起一聲嚶嚀,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無人的道觀中顯得分外刺耳。
聲音似乎是從桌案下傳來。
是有什麼小貓小狗藏在裡麵嗎?
她掀起桌布一角。
暗紅色的液體在地上蜿蜒爬行,那是......血跡!
盧月照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讓自己不要叫出聲,可還是抵不住害怕,幾個字碎得聽不出是什麼,從指縫溢出。
可不知哪來的膽子,她將桌布一把掀開。
桌案之下,靠躺了一個男子。
裴祜雙目緊閉,臉上都是血跡,盧月照看不清他的麵容。
他上身的棉布衣幾乎被鮮血染儘,還有好幾處不小的破洞,透過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肌膚上的大片傷口,有的傷口已經結痂,和上衣粘連在一起。
裴祜穿著黑色長褲,盧月照看不到他的腿上是否受傷。
盧月照眼淚都被嚇了出來,腿也軟了,她用力眨眼,把淚水擠了出去。
裴祜的身影重新在她眼中變得清晰。
盧月照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還有呼吸。
盧月照摸向裴祜的額頭,感受著手心下滾燙的溫度,心中慶幸。
發了熱,也就是說,他還活著。
也對,剛才是他發出的聲響。盧月照被嚇昏了頭,一時竟忘了。
救人要緊!
她拿起桌案上的水袋擰開,捏著裴祜的下巴給他喂了些水。
似是感覺到了的水的滋潤,裴祜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但沒有醒來。
怕是傷得太重,燒得太厲害了。
盧月照放下水袋後去看裴祜身上還有沒有傷口在流血。
沒有觸摸到濕潤,血都結痂了。
盧月照鬆了口氣。
她湊近去看裴祜暴露在外的傷口,上麵殘留有黃色粉末,她用手輕輕沾了一點,去嗅粉末的味道。
像是止血藥,他自己處理過傷口,或者是有人替他處理過。
那接下來就想法子幫他退燒吧。
盧月照撕下自己的一截衣服布料,去殿外接簷下的雨水。
布料被雨水浸濕,她將多餘水份擰出,從額頭開始輕輕擦拭裴祜的臉龐。
血漬褪去,麵前男子麵容漸漸明了。
神儀明秀,朗目疏眉。[1]
儘管他雙目緊閉,下巴上冒著胡茬,盧月照還是想到了這八個字。
哪怕此刻再狼狽,也依舊氣度如華。就好比璋璜蒙塵,可依舊是美玉。
盧月照收回思緒,繼續小心為裴祜擦拭。
她避開裴祜身上的傷口,一遍又一遍地衝洗手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直到裴祜身上的溫度低了下去。
盧月照突然很慶幸今日下了這樣一場雨,如果沒有這些雨水,她該如何救他。
還有,他究竟經曆了什麼,為何滿身沐血地躺在這孤山荒觀。
他如何來到這裡,又在等著誰?
盧月照坐在裴祜的身旁,一次一次給他喂水,水袋慢慢空了一半。
山雨初歇,雲銷雨霽,日影慢慢向西山移去。
裴祜覺得自己被困在混沌之中仿佛過了半生,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亦不明何去何從,上一刻油煎火燎,下一刻便墜入寒淵。
就在他覺得自己要在這暗無天日之地過儘此生時,不知是誰經過此處,帶來一陣微涼的風,風中夾雜梨霜陣陣。
他貪戀這風中的香氣。
慢慢地,混沌散去,眼前不複黑暗,裴祜看清了那是誰。
曄兮如華,溫乎如瑩。五色並馳,不可殫形。[2]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3]
眉目含情,宜喜宜嗔。
眼前女子頭戴一支木簪,綰住三千青絲,幾點灰塵遮不住麵如舜華,容勝桃李。
這份顏色,是青山綠水浸出的靈秀。
她愣愣地看著裴祜,下一瞬展顏,似春水化冰,綠柳拂岸。
“你醒啦,”盧月照驚呼,“太好了,太好了!你渴嗎,餓不餓,身上哪裡疼?”
盧月照看著裴祜茫然的目光,覺得自己好像過於激動,怕是嚇著他了,於是放低了聲音,輕聲問道:
“你……是誰呀,為什麼會受了這麼重的傷,還一個人躺在這裡?”
裴祜看著自己身側努力鎮定自若的陌生女子,又看向自己頭頂的桌案,隻向外挪動了一點便覺得體內無數個地方在撕裂,他咬了咬牙,忍著劇痛爬出了桌案。
仿佛用儘了力氣,他支撐不住,躺在了地麵上,許是挪動的緣故,此刻又添頭痛欲裂。
他闔上雙眼,想要回答盧月照的問題,儘力回想,卻一片空白。
他是誰,這是哪兒?身邊的女子又是誰……
無數個疑問圍繞著裴祜,可他抓不到一點思緒,也無力去想,又昏睡過去。
盧月照看著裴祜突然鑽出桌案,又突然閉上眼睛,快到她還沒反應過來。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還好,沒事。
雨已停,天邊餘霞成綺。
天色馬上就暗了。
趁著餘暉未儘,盧月照出了清雲觀,在霞光收於暗色,殘月掛於雲端之際,帶著摘得的果子回到了清雲觀殿內。
裴祜依舊躺在那裡,沒有醒來。
盧月照沒有喝水袋裡的水,隻給裴祜喝了一大口,她吃了兩個果子,有些酸澀,好在水分尚多,墊墊肚子也可。
星隱清雲觀,月照雲歇山。
明日等他醒了再說下一步如何吧。
盧月照靠在柱子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