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邊話音一落,阿箏便能感覺到,有許多道目光接踵而至,其中不乏嫉妒和審視。
但阿箏麵上隻作歡欣姿態,眸中更是不減仰慕的情緒。想必這藥頗為珍貴,才會引來眾人的視線。
可她要的卻不止這些。
一旁的姚公公忙應聲,安排小太監去取藥。
殿下的霍靈秀咬緊銀牙,幾乎氣得要扯碎手中的帕子。
剛剛九皇妹被父皇問話時,她慌張了好一瞬。雖說九皇妹並未供出自己,可竟能哄得父皇賜藥。
不過是輕輕踩了一腳而已,哪兒就用得上蒼泉八珍膏了。
那藥可是貢品。因藥材極為珍貴,且製法困難的緣故,數量極少。聽聞除了本身治傷的藥效以外,還能養顏煥膚。
她母妃想求此物父皇都沒應,竟便宜了這個丫頭。
待姚公公將藥拿來後,阿箏忙跪謝聖恩,麵上猶帶著些小心翼翼。
皇帝再度打量了這個女兒。
站姿很是乖巧。發髻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毛茸茸的,杏眼濕潤純粹,歡喜難以隱藏。
似乎手中捧著的不是藥,而是什麼珍貴非凡之物。
皇帝愈發和顏,又抽了《文苑叢章》裡的一篇提問。哪兒知殿下的小姑娘卻遲疑起來。
應是有些緊張的緣故。
皇帝安慰道,“若是不會,直說即可,本也不算正式考核。”
小姑娘聞言道:“兒臣未看過那書。”白皙的小臉滿是愧疚。
這下皇帝倒是有些不解,他提問的不過是國子監裡,日常會讀到的書籍。
皇帝本以為是這個女兒不擅學業,便換了字帖書畫問,結果對方仍是不知,再問樂律對方也是咬唇搖頭。
幾次三番皆是這樣,皇帝臉上的情緒明顯淡了許多。可惜了雲美人一手的好琴藝,女兒竟是個七律不通的。
阿箏離得近,自然感覺到了皇帝的不耐,也聽到了一旁傳來的議論聲。
類似草包之類的話語。
可她卻不爭辯,隻神情低落地站在那裡。周遭是極為寂靜的,她孤零的樣子,便愈發突出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來越多。
正當皇帝欲揮退她時,姚公公近身,低聲說了幾句。
皇帝半抬的手頓住,麵上神色夾雜了些冷意。
自己的女兒被忽視至此,他竟不知曉。十歲了都未曾上過學。妃嬪們各有各的心思,隻是,不該忘了本分。
皇帝的眼神愈發深了,片刻後壓下自己的怒氣沉聲道:“回去吧,明日便去國子監進學。”
眼見著那小姑娘因他這話,眼中驟然迸發出光亮。皇帝神色複雜,語氣也緩和許多,“若是不懂,便來養心殿問朕。”
這話一出,下首頓時有人坐不住了。
“謝父皇,兒臣還有一事相求。”
見皇帝點頭示意後,她方才雙手合十祈求道:“聽聞藏書樓搜羅天下古籍,兒臣閒暇之時可以去借書嗎?兒臣定會珍惜書卷的。”
饒是皇帝再如何冷心腸,此時也不免多了些疼惜。
再加上剛剛錯怪女兒的那一絲愧疚,皇帝溫聲道:“課業是要優先的,有餘力再攻堅其他。藏書樓書冊數以萬計,也不急於一時,日後想去便去。”
小姑娘再次因他這話叩首,連跪禮都比剛剛久了許多。
皇帝歎了口氣,想到剛剛姚齊順說的那些話,也失了喝酒的興致,寬慰幾句後,便起身離開了。
姚公公見狀忙去相扶,不經意間地錯身回頭,竟看到九公主朝著他微笑屈膝。
姚公公一怔,按下情緒不表,隨著皇帝離開。
“姚齊順,你覺得九公主如何?”
皇帝揮退了其他宮人,隻帶著姚公公在禦花園散步。
姚公公聞言偷偷覷了眼皇帝的表情。
皇帝又恢複成了那個平靜威嚴的帝王,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鳥羽觸膚般不留痕跡。
可剛剛九公主競對自己一個閹人行禮,姚公公的心內不可謂不震驚。
他雖是天子近侍,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奴才。
貴人們既想從自己這裡探聽皇帝消息,又看不起自己的身份。雖是從進宮的那天,他便已決然舍棄了作為正常人的自尊。
可有時也不免妄想,自己若是正常男子,是否會受人尊重些。
在這宮內摸爬滾打許多年,往常也有旁人向自己示好,但會對自己行禮的,九公主是第一人。
思及此處,姚公公神色也有些恍然。
他不會因為此舉就被九公主收買,但也不得不佩服九公主的靈慧。
“為何不說話,你也在想怎麼搪塞朕嗎?”
姚公公跟隨他這麼多年,了解得清楚。皇帝這會兒並未生氣,隻是想與他閒聊罷了。
便作一副賠罪狀,“老奴哪兒敢搪塞皇上,也是第一次近距離見九公主,有些驚訝。以前不過是識個麵兒。”
“要老奴說,九公主不愧是龍女。聰慧渴學的模樣定是隨了皇上。”
這老東西隻會撿些安全的話說,皇帝是熟悉他的秉性的,也沒勉強,自顧自地開口,“許是朕年紀大了,叫他們膽量見長,連朕的女兒都敢欺負了去。”
聲音中的冷意明顯,顯然是發怒的前兆。
姚公公忙跪了下來,“皇上正值壯年,哪兒就歎這個了。後宮事務繁雜些,許是娘娘們不小心遺漏了。”
這話是安慰,皇帝也清楚,隻笑道:“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姚公公也識字的。皇帝未說完的那半句詩詞,他自是知道的,可這話他卻不敢接了。
幸而皇帝也沒打算讓姚公公接話,沉默很久後複又開口道:“擺駕永壽宮。”
……
自皇帝離席後,眾人也相繼離開,懷秋宴宣告結束。
霍靈秀本想去教訓阿箏幾句,剛走幾步就被趙修容拉著離開了。其餘妃嬪、皇子、公主離開時皆瞧了阿箏一眼。
阿箏倒是鎮定。
她行事前便已料想過後續可能性。她要往上爬,遲早會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
霍寒漪也瞧了自己這個九皇妹一眼。
是她爛好心了,九皇妹是個有主見的人,想來也無需她送的那瓶紫草膏。
看到母妃正在前方等著自己,霍寒漪整理了一下衣裙,起身準備離開。
可當她正欲轉身時,袖子卻被拉住。
霍寒漪下意識回頭,見是九皇妹伸的手,麵上不免有些冷淡。
對方並未因她的神情卻步,反而遞過來一物,乖巧道:“多謝七皇姐解我困境,贈我紫草膏。”
說完行了拜禮,神色很是認真。
霍寒漪皺了眉,以為對方遞過來的是賄賂之物,便出言直接打斷了,“九皇妹客氣。”
說完就要把手中的東西還給她,可是對方明顯不接,甚而後退一步。
霍寒漪有些不耐,捉住對方的手,想要將東西扔回去。
可不知怎的,她才握住對方的手,便聽到了嘶的一聲。
霍寒漪還以為對方是在做戲,忍著煩躁道:“我無需此物,不必如此。”
然而,她麵前的九皇妹卻瑟縮了手。
在今日這種寒冷天氣下,額間還出了汗,明顯是疼痛難耐的模樣,也不回應匆匆行禮告退離開了。
霍寒漪察覺到有些不對。
自己的手上似乎沾上了些軟膩的東西,但眼下來不及多想。隻能先將東西收在袖中,緩步走向母妃。
回去的一路上,母女均沉默無言。
霍寒漪仍在思考剛剛九皇妹的異樣。她明明記得九皇妹傷的是左手,為何自己握住她的右手時,她會那般疼痛。
還有,那軟膩的觸感像是藥膏,味道還有些熟悉,她定是見過的,隻是此時有些想不起來。
臨到長定宮時,端妃開了口,“我見剛剛九公主與你有些拉扯,是為何事?”
霍寒漪收回思緒,頓了頓,“懷秋宴前六皇姐與九皇妹有些爭吵,我幫了九皇妹,她是來道謝的。”
“九公主非愚笨之人,日後便不要插手了。”端妃撂下這話,先轉了身向主殿走去。
霍寒漪就這樣沉默地看著母妃的背影,母妃依舊是那般淑靜端直。直到繁燈小聲提醒後,她才回過神一般,動身回了寢宮。
梳洗過後,霍寒漪揮退了宮人,倚在軟塌上看書。
這是母妃給她的任務,每日需看至少兩個時辰的女誡。
隻是今天心緒總有些不寧,往常輕易就能記住的字句,此刻忽然變得晦澀難懂。
霍寒漪失了神。
她與母妃自從生辰那日開始,便逐漸少言。有時將近一天都說不了幾句。
即使說上了一些,也不過是叮囑儀德之類。旁的姐妹也是這樣與母妃相處的嗎?
霍寒漪蹙眉淺淺歎了口氣。
是她錯了嗎?她原意是想讓母妃開心,忘掉那些苦痛回憶的。還是說……
自己並不是母妃期待的孩子。
單是這樣想想便令她鼻間泛酸,霍寒漪自嘲一笑,目光忽地落到了桌案上。
那裡放著九皇妹硬塞給自己的東西,用軟布包裹著,倒是看不出形狀。
霍寒漪盯它許久,起身走了過去,決定拆開看看。隨著軟布一層層揭開,那東西逐漸展露出來。
竟是……她送給母妃的生辰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