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鹽(1 / 1)

月光從被棋子掀開的瓦隙漏下,照出來人腰間懸著的龍魚佩。

“《禮記》有雲‘夜行以燭,無燭則止’,何苦效梁上君子?是孫氏家風,還是郎君好雅興?”魏冉按住刀柄,任由塵灰簌簌落在早已冷透的茶湯裡,“不若共飲這盞若耶雪芽。”

梁上人疾步奔走,從窗戶破入,而魏冉的刀鋒適時將對方蒙麵黑巾劃成兩片,露出船夫那張稍顯稚嫩的臉。

“使君好眼力。”孫衝陽順勢盤膝而坐,撫過案上茶甌。“我們這些南人品茗隻取山泉水衝泡,不像東都佐米食茶,使君可用得習慣?”

他是會稽孫氏的長子,年歲較魏冉還要更小一點,但在同輩中也算得上赫赫有名了。

“王子淵曾在《僮約》寫‘烹茶儘具’,孫郎君焉知不是越盞茶具優於美麗、疏於脆弱。”王昉之忽而笑道,“吳州之茶以沸水衝泡,取其回甘之味;而東都則以茶釜煮製,取其醇厚之韻。”

“早就聽聞琅玡王氏女公子博古通今。”孫衝陽聽她如此說,已起了好勝之心:“我是個莽夫,不通此道,然家中小妹對茶頗有見解。若女公子有意,倒不妨與她辯談一番。”

王昉之先將隨身攜帶的茶籠置於案上,取來一隻建盞滌過茶筅,“《樂記》雲‘大樂必易’,孫朗君既為品茗而來,何不擊築而歌?”

孫衝陽從懷中取出一隻竹笛:“既來會稽,我便為使君與女公子奏《采蓮曲》。”

魏冉附和著他的曲調,以刀擊節,簷下鈴鐺隨風齊動,於笛聲驟轉清越之時。他吹得不像餘韻小曲,倒像是驚濤拍岸。

她命驛卒取來茶釜,以鬆針引火燃炭,身前列陶爐、素甌、竹匕諸器。從鮫綃囊中取出蠟封茶餅,輕巧的石碾在掌心轉出半輪滿月,碾輪與槽壁相擊的脆響,擾動了銅漏裡凝滯的水珠。

俄而爐火漸明,才取山泉水注鐵銚。又等到湯沸如蟹目蒸蒸,用茶筅將茶沫、丁香、粗鹽、粟米等一應傾入釜中,取竹匕輕輕攪動。等湯色漸變複添少許蜀椒、肉桂,用越盞分茶。

許是暑氣漸盛的緣故,她的鼻尖冒出幾粒細碎的汗珠。便在此刻,忽有清風穿牖,掠鬢邊輕颺碎發,一時水汽氤氳而上,睫羽在鼻梁投下蝶翅般的影。

孫衝陽不覺怔了怔,待到王昉之催促,他才取起那盞茶來。他目中突然空瑟,唯見茶煙嫋嫋,繞指成篆。

滾燙的茶湯在冰鑒中沉澱了一陣,入口時已變溫熱。會稽飲茶以三沸三停為要,要其入口之苦回味之甘,而這東都之茶有鹹有辛有辣,是百味之人間。

而在孫衝陽呼吸微滯的刹那,她左手廣袖半掩,已就著茶盞淺啜:“孫郎君以為這東都之茶與會稽有何不同?”

“誠如女公子所言···”他喉間乾澀,吞咽時帶過一絲生疼。

篤,篤,篤。

門外有另一道更顯老邁沉穩的聲音,伴著敲門聲響起:“犬子深夜叨擾,請槐裡侯見諒。”

這聲音驚醒了孫衝陽,他歉疚地向魏冉與王昉之一揖:“應是家父。”

來人正是會稽郡守孫蒿,他隆準深目,額間川字紋深鐫,似刀斫斧鑿,為久曆戎行之印。他步入內室,先向兩人致歉,道是今日不曾遠迎的理由,而後才擰住孫衝陽的耳朵,將他扔向外頭去。

孫蒿坐下來時,縱不言武事,凜凜兵氣已透重裳:“槐裡侯見諒,犬子自幼頑劣,失於禮數,並未意加害二位。”

“郡守言重,我觀郎君心性純恪,若山鹿臨春溪,蓋赤子之氣未染塵滓故。我在東都亦聞其驍勇之名,便是郎君今日不來,我也要尋機拜會,切磋一二。”魏冉著手為孫蒿斟茶。

而孫蒿就勢推過來一塊良渚古玉琮。

《周禮》載“以蒼璧禮天,黃琮禮地”。這塊黃玉琮四麵雕琢饕餮紋,獸目圓睜若含星芒,齒爪森然欲出。而內壁打磨光滑似鏡,叩之清越如磬,唯有一點赭斑如殘陽墜玉,倒也增了古意。

魏冉心知這重禮不可不收,也沒有推辭,取出一疊帛書放在孫蒿麵前:“我亦有禮贈與郡守。”

那是一幅青州馬場的輿圖,孫蒿將其徐徐展開,卷上朱砂繪製的馬道蜿蜒如龍。

孫蒿心下一跳,但麵上不顯,數月以來他與陳郡謝氏多有聯絡,自然知道魏冉所做之事,倒沒想到這看似城府極深的槐裡侯如此直接。馬是重利,他很清楚,但他與謝氏的盟約便是阻礙魏冉,獲得謝氏在吳州的倉稟與商道。

“今歲雁門大雪,青州從羯人手中掠過一批霜騅,如今已有馬駒誕下。養馬也罷,民生也罷,正缺會稽郡這等上等鹽料。”魏冉指尖點在青州雲中郡位置,“此事不必郡守即刻答應。我代天子南狩十五日,亦可等郡守之信。”

孫蒿目視著那張馬場圖,一麵是欽佩魏冉少年英才,另一麵則不由忌憚。他將輿圖收在懷中,向二人頷首:“願不負槐裡侯。”

魏冉不動聲色,待孫蒿走後才闔上門冷笑。此行除了至會稽,還要去廣陵等郡,若是孫氏不願合作,倒也不是沒有其餘選擇。隻恐這吳州諸郡皆收了謝氏的好處,要一並聯手阻止鹽馬改政。

···

待到第二日,孫蒿遣青衣小吏持名刺至驛館中。名刺以檀木為質,上書“會稽郡守孫某頓首”幾字,墨跡遒勁如鐵畫銀鉤。

“我家主公道,鹽田春曬正盛,欲邀君同觀海潮,察民疾苦。”小吏向二人長揖後退出去。

“巡鹽?”魏冉笑了笑,在王昉之髻上添了一支新簪,“恐怕是說的好聽,一路不知要賣弄什麼把戲給我們看。”

王昉之撫過鬢邊,拿金箔在額間添了個新花鈿:“有時候覺得你事事儘知,反而失去了些曆經的樂趣。”

“那也不見得,譬如前世我從未與你共枕。既有如此意趣,何須再提那些頑固夫子的陳年雜事。”魏冉將下巴擱在她肩上,仰頭輕輕舐過她的耳垂,最樂見得她有赧色。

兩人走出去時,孫蒿已駕青蓋軺車候於邸外,車旁列戟士十二人,皆著玄甲,執長戟。他見魏冉攜王昉之來,便請她上車,並命人牽來兩匹馬。

騎馬至碼頭,要換飾青銅龍魚的赤馬船。孫衝陽手持麈尾立於船頭,廣袖迎風鼓蕩如帆,指向遠處若隱若現的鹽垛:“使君請看。”話雖衝著魏冉說,目光卻止不住瞟向王昉之,年輕人血氣旺盛,一時麵上顯出紅暈。

與他並立的是會稽郡鹽官章懷,已任此職務十餘年,介紹起會稽曆年鹽稅和地方風貌,很是得心應手。

赤馬舟轉道駛入鹽場水道便可聽見號子聲,數百鹽丁赤膊立於鹵池邊,用木耙攪動鹵水。

王昉之以紈扇掩麵,目光自孫蒿父子移向鹽丁們,與魏冉交換了個神色,皆想看看他們要耍什麼花樣。

“止!”孫衝陽突然高喝一聲,本向前的船忽地停住了。

王昉之一個趔趄,及時扶穩。

前頭灘塗叢中忽竄出十數黔首,皆著赭衣,有男有女,額間刺著"鹽"字青紋,肩頭深陷的紫痕是常年扛鹽籮留下的印記。他們見著一船人,無一不拜,又將雙手舉過頭頂。

王昉之仔細觀其掌,隻覺觸目驚心——他們的掌心繭厚如銅錢,層層疊疊,指節粗大變形,難以屈伸,甲縫常嵌鹽粒,經年累月,已與皮肉相融。虎口處裂痕縱橫,血跡斑斑,雖以粗布纏裹,猶滲膿水。掌紋儘毀,唯餘深深淺淺之溝壑。

章懷未料及這番變故,擦著冷汗解釋:“這是鹽場逃卒,因偷煮私鹽而受黔刑。豈料……豈料他們會衝撞貴人。”

“此事不報知郡守,何以報我?鹽民偷煮私鹽,至多不過幾厘,不懲販賣私鹽之奸商,反以此重刑罰民,不怕其餘鹽丁起勢嗎?”魏冉喝住欲拔劍的孫氏府兵,走下船去。

有膽大的老嫗顫抖著手,解開布包,承給他一塊沾了血的鹽塊:“貴人!求貴人明鑒,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我們這些人皆是老弱病殘,我家三子都在鹽場被蜃氣熏瞎了眼……當初隻是想求官府給個活路,哪知……”

章懷悚然色變,指著她發不出一言。

轉頭見孫蒿雲淡風輕,而孫衝陽愧疚撇首,他當然心知為何,不免咬牙切齒:“會稽《鹽律》非下官所定,黔刑亦非下官所判,便是鐵枷加身,亦是這句話。”

王昉之見他如此情狀,安撫道:“魏郎不會因老婦一麵之詞而斷君之罪,請寬心。”

魏冉望向尚在船上的孫氏父子,又見這些雙頰皴裂似旱地龜紋的年老鹽工,不免想起《論衡》“疾虛妄”之語。孔子曾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又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這就是一出故意要在他麵前上演的戲,他於章懷保與不保,都毫無意義。吳州想要將鹽權與稅儘數掌在手中,必將除掉這位中樞派來的鹽官。

謝氏會許他們什麼呢?他們又能夠許謝氏什麼?

山海之利,廣澤之蓄,天地之藏。可流傳數百年的民與政,在亂世中更難勝過人的私欲。

魏冉一時覺得悲切,好似被這海風迷亂了眼睛:“本君自會給予諸位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