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讓我喊你回去吃飯呢。”
董桃林覺得自己找了個好借口,江三叔聽見他們還沒吃飯,肯定會把他留下來,他就可以趁機多跟江三叔和月兒講幾句話了。
但在董來富看來,這小子根本就是在胡扯。
這會兒才晡時中,離吃夕食至少還有半個時辰工夫,這會兒喊他回去吃飯,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然而江留青卻沒有多想,他果然如董桃林所願,留他吃飯了。
“桃林,你們還沒吃飯啊,正好我們今兒個也吃得晚,快坐下一起吃點。”
時下有的人家一日兩餐,分彆在食時和晡時,也即辰時和申時。
也有的人家一日三餐,分彆是朝食,晝食和夕食。
朝食在日出和食時之間,也即卯時和辰時;晝食一般在日中時分,即午時;夕食則在日入之時,即酉時。
不過這都是不固定的,隨忙閒、季節時令和家庭習慣、生活條件等不同情況而變化。
對於董桃林的話,江留青絲毫沒有深究。
“唉。”董桃林脆生生應著,接過了江銜月遞過來的碗筷,忍不住出言關心。
“月兒,我聽說你今天被牛驚著了,沒有大礙吧。”
又見江銜月手背上起了好幾個水泡,忙問:“你手怎麼了,怎麼起了這麼多泡,是燙到了嗎?怎麼這麼不小心!”
江銜月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董桃林一向古道熱腸,熱情洋溢。
但之前他們遇見的時候,董桃林說話都還挺正常的,怎麼這才幾天沒見,說起話來怎麼就怪怪的了?
那語氣,聽起來比春月都愛嬌,讓她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她隻能草草敷衍了一句,“我沒事,你快吃飯吧。”就趕緊逃了。
江銜月不回答不要緊,江留青正是對鐘五滿意得不能再滿意的時候,恨不得在所有人跟前把他誇一遍。
董桃林這一問,正問到了他心坎上,他開始洋洋灑灑地說起當時的情景來。
於是董桃林就聽到了他爹才剛聽過一遍的誇獎鐘五的話。
他看了看腰背挺直、坐姿端正,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的鐘五,有些不服氣。
長得跟個小白臉似的,瘦得個麻稈似的,這樣的人真能拉住驚了的牛?
他是江三叔家什麼親戚?怎麼原來那些年都沒見過,這一段時間卻老往三叔家來!
“三叔,你們再去趕集就叫上我,我給你看牛,保管妥妥當當的。”
董桃林剛說完,就被江濤瞪了一眼。
那是他看牛的問題嗎?這個董桃林真是太討人厭了,見天在三叔跟前刷存在感不說,還老想著在五妹妹跟前求表現,太招人煩了。
鐘五見狀,展眉笑了起來,一手攬了江濤的肩膀,一手給他倒了杯酒,“來,咱們也喝一杯,我敬你。”
江濤大喜,他爹娘總以他年紀還小為由不讓他喝酒,現在鐘大哥都敬他了,難不成還不讓他喝?
他悄咪咪瞄了他爹一眼,見他沒注意這邊,高興地接過杯子,一飲而儘。又給鐘五倒了一杯,回敬回去。
董桃林被江濤瞪了一眼,又被他爹瞪了一眼,不明所以又覺得憋屈,乾脆化憤懣為食欲,乾了一碗又一碗飯,連外頭坐著的三奶奶都驚歎他的好胃口。
——
不管怎麼說,這一天總算過去了,江銜月累得不想動彈。
江留青把人都送走,拿出今天買的東西,一一指給江銜月看。
“這裡頭是你愛吃的茶糕和脆餅,這裡頭是幾塊時興的尺頭,天氣熱了,你拿來做兩身衣裳。這頭繩和絹花,老板說是城裡頭小娘子們最愛的款式,你看看,要是喜歡,下次我再給你帶彆的花樣。你今天累了一天,早點去歇著吧,剩下的我來收拾。記得把那藥膏再搽一遍,可彆留了疤。”
他今天還買了肉和彆的東西,隻是被劉婆子趁亂順走了,其實那會兒他看見了,卻不想再嚷出來讓閨女添堵。
江銜月看著這些東西,心裡亂糟糟一片,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以往她在三奶奶和大伯母家住著時,她爹也會給她買東西,但是都直接交給三奶奶或大伯母收著,不會直接送到她麵前。
三奶奶和大伯母會告訴她說,這是你爹給你買的,那是你爹送來的,她就是聽一聽,不會刻意去想,刻意去記,刻意去看。
她記得小時候她爹也是很要麵子的一個人。娘親交代他帶個針頭線腦的他都會覺得不好意思,還買糖葫蘆哄她,讓她進店裡給老板付錢。
他就在門口守著,等老板把針線包好了遞給她,他再接過去,抱著她回家。
可當初那樣要麵子的一個人,如今卻能麵不改色地買她喜歡吃的糕點,買女孩子穿的布料,給她買絹花首飾。
明明才過去六年,可他卻像是老了十歲還多,臉上總是愁苦的,也隻有這幾次家裡人多熱鬨的時候才高興些。
大概是娘親離世,哥哥離家後,他就將所有的關愛都傾注在她一個人身上了吧。
而她卻少有回應,待他甚至還不如待三奶奶和大伯父大伯母那樣親近孝順。
所以他才這麼孤苦吧,明明有兒有女,卻過得像個孤家寡人。
她有時也想對他好一點,可有一種情緒根深蒂固地紮在她心裡,她放不下。
即便劉氏奈何不得她,她也討厭劉氏,可隨著年紀漸長,她漸漸明白,是劉氏入侵了她原本完整的幸福美滿的家庭,讓它支離破碎。
而這種入侵,哪怕她爹並不樂見甚至不曾預料到,但也是在他的默許和不作為下完成的。
從那時候起,就有一種憤懣、委屈和無助摻雜在一起的情緒潛藏在她心底。
娘親走了,哥哥走了,連爹也有了新的妻子和孩子。
曾經有很多不懷好意的人對她說過,她娘不要她了,她哥哥不要她了,她爹也不會要她了。
那些言語,那些惡意,對於當時才八歲的她來說,不啻一場災難。
而當她明白女子懷胎十月才能生出子嗣後,娘親的死和哥哥的出走似乎都有了理由。
她對江留青多了一分疏離和怨念,哪怕隨著娘親每次入夢對她的開解淡了許多,但終究還在。
哥哥一日不回來,那種憤懣就無法消除。
她爹對她越好,她就越憋氣。
“我沒事,你也早點歇著吧。”
腦子裡思緒紛飛,江銜月想不清楚,乾脆就不想了,她站起身將東西抱了滿懷,回了屋子。
明明身體很累,可當她真的躺到床上,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娘親離世後,她常常會夢見她,夢見她們一起生活過的那個世界。
她有時會想,會不會娘親沒有死,她其實是天外來客,在這裡完成了她的宿命,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或者,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曆劫來了,劫數曆完了,她就回到天上去了。
娘親還說,隻要她在哥哥生辰的時候,在枇杷樹上虔誠祈禱,哥哥就會回來。
可她每年都守在枇杷樹上,等了一年又一年,祈禱了一遍又一遍,卻從未有過哥哥的消息。
哥哥真的會回來嗎?
月上中天,江銜月斜倚在枕頭上,看著窗外,直到窗戶紙上映出的枇杷樹影都模糊起來,才沉沉睡去。
——
轉眼間,已是夏初。
院子裡,兩棵枇杷樹上的果子大部分都熟了,一簇簇沉甸甸、黃澄澄的果實翹在枝頭,讓人心生喜愛。
程氏愛吃枇杷,可是本地卻少見枇杷。
她懷著江旭的時候饞枇杷饞得厲害,江留青便費了大力氣托人從外地運了果苗和種子回來。
種活了的隻有院子裡這兩棵,如今已經有二十年了。樹長得有兩丈來高,枇杷結得一年比一年多,果子嘗著一年比一年甜。
程氏懷著江旭的時候沒吃上枇杷,懷著江銜月的時候卻吃了個夠。
可能因為這個,江銜月也特彆愛吃枇杷。
鐘五背著櫻桃登門的時候,江銜月和江濤正各據一方,站在東廂前的枇杷樹上摘枇杷。
江留芳、江留善和江留青站在樹下,不時接過他們遞下來的籃子。
小玉郎則在樹下跑來跑去,不時仰頭往樹上望。
他也想上去,但是爹娘不準,爺爺奶奶不準,太奶奶也不準,小叔叔和小姑姑還不來抱他。
江銜月本來沒打算上去的,她隻是看著四叔和大哥四哥在樹上摘果子有些心動,江留青就主動扶了梯子。
“你也去摘枇杷吧。放心,爹肯定扶得穩穩的,絕不會讓你摔下來的。”
女兒像玉郎這麼大的時候,這枇杷樹還沒這麼高,他舉著她就能把低處的枇杷摘下來。
如今女兒長大了,還能在家裡待幾年呢,他能縱著她爬高上梯的機會又有幾次呢。
江銜月沒忍住心動,順著梯子爬了上去。
小玉郎在旁邊看著,覺得有門兒,就纏著他三叔爺爺,也要上去。
他人還沒有板凳高,江留青哪敢讓他上樹,就舉著他讓他撿低處的摘。
鐘五見門虛掩著,院子裡有動靜傳來,便在門外喊了一聲,“三叔,在家嗎?”
江留青認出他的聲音,抱著玉郎轉過頭迎他進來,“是五郎啊,門沒拴,快進來,快進來!正好咱們摘枇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