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釗沒來得及琢磨柳枝的心思,前線戰報就到了。
北境寒州,烏隆城屢被侵擾。
烏隆城,是伯府二房的女兒,陸雯一家駐守的地方。
陸釗目光凝重,落在那封軍報上。
他反複讀著上頭的地名,恨不得盯出個窟窿,也恨不得立刻打馬趕去寒州。
他和陸雯、陸柔,是伯府這代僅存的血脈。
上頭一定比他更先拿到這份軍報,卻一直沒有調遣糧草的旨意,對軍資的撥備一再遲滯,兵部也沒有調兵增援的手令下來。
他不能動,他若敢貿然出兵,伯府上下都會萬劫不複。
帳外就是校場,陸柔並幾個將門子弟身披甲胄,仍在領著兵卒操練。
這些年輕的子弟不同於陸釗,雖在軍中行走,卻不能隨意接觸戰報。
大盛素來提防將門,同宗所出的將門子弟若要從軍,駐地往往遠隔千裡,且至少要有一人留京。
陸雁遠駐北境寒州,不出意外的話,陸柔會被遣去西南五州。
這些天,朝中沒少提及陸柔的事兒,又賞了她不少東西,其中兩匹大宛駒最是珍稀。
皇帝甚至依照陸雯的例子再抬一格,將陸柔直接冊為縣主,隻比陸釗矮半級不到。
陸柔被捧得很高,出儘了風頭,操練越發賣力。
麵上的榮寵,給得實在很足,聖上待他們一家,一直是如此親厚的姿態。
但陸釗在上書房議事時,聽聖上話裡話外的意思,要等兩年後八方朝賀,把陸柔指給西南某部土司為妃,往後在理藩院效力,協理改土歸流等事。
隻是軍中眾人都知道,陸柔是領兵的將才,她還沒出過直隸幾州,從小養在京中。
且陸柔和陸釗一樣,都是打小習武的。
隨著年歲漸長,陸柔身手越發厲害,兵書也比他少時讀得儘心。卻從沒有過處理藩邦事務的經曆,怎麼能勝任理藩院的職務。
聰慧周到,少時周遊南境,諳熟藩邦事宜,身手不佳的陸雯被遣去鮮少人煙的寒州駐守;
潑辣莽直,武藝不凡,熟讀兵書,卻不會跟人打交道的陸柔眼看著就要被送去西南理藩院。
還有兩年,他們一家,恐怕此生再難相見了。
陸釗閉了閉眼,想起寒州的軍報,按了按鼻梁。
那些年輕人此時仍不知外頭戰況如何,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股熱烈的憧憬。
他們盼著像陸釗一樣建功立業,開疆拓土,好延續祖上的榮耀。
校場塵沙揚起,風聲赫赫。
陸釗將那封軍報反複看了幾遍,揉成一團,又展開,最終還是鎖進了以往處理公文的暗格裡。
他煩躁地扯了扯衣領,走到窗邊,看著外頭操練的兵卒,心緒難平。
鐘鳴千裡,他卻覺得自己周身寂然。
偏偏這個時候,又有人來了,手裡另提了個包裹。
那兵卒小心翼翼走上前來,輕聲彙報。
“大人,夫人那邊還遣人送了些消暑的東西來。最近暑熱,夫人特命人多備了幾桶梅子湯,給操練的弟兄們解乏。”
陸釗隻瞥了一眼,心中煩悶更甚,隻揮揮手,示意他放下東西就走。
陸釗抬眼,目光晦暗,然而片刻後,目光掃過食盒跟陶罐。
熟悉的大漆木紋,嚴絲合縫的蓋子,從外頭瞧不出絲毫差錯來。
往日裡,他總會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裹,看看柳枝她們又弄出什麼新鮮玩意兒。可如今,他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他滿腦子都是伯府的狀況,陸雯和陸柔,寒州的戰事,遲遲不下的糧草調令。
他不能出兵,隻能暗自盼著那幾撮遊牧騎兵能被陸雯處理乾淨。
西南那邊民風強悍,土司眾多,陸柔那麼莽撞,怎麼能應付得來。
且陸柔從小就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性子,西南民亂頻發,她再驕縱行事... ...恐怕。
恐怕上頭就是要趁現在捧著陸柔,顯出十足的重視。
萬一陸柔葬身西南,一個將門遺孤,禦封縣主的分量,足以激起當地兵怨民憤。
也足夠對當地土司動兵了。
柳枝這些不動聲色的關心,在陸釗此刻看來,竟顯得有些多餘,甚至讓他有些心煩意亂。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掀開帳簾,夏日裡的風裹著塵沙撲麵而來,帳外不少兵卒聚在棚下,拿碗從幾個大木桶裡分著湯水。
“嫂夫人見今兒暑熱,多備了好幾桶些梅子湯,送到這兒請將士們同飲。”
一個模樣斯文的小將見陸釗來,含笑一揖,給他讓座。
“早聽聞咱們嫂夫人手巧聰慧,真是個好周到的妙人兒。”
旁邊一藍衣裳的姑娘收了佩劍落座,也盈盈笑著,讓出位來。
“我嫂子這人,彆的都不行,隻這吃喝二字上,沒人能比得過她。”
陸柔臉上掛著汗,雙頰還通紅,已喝了兩大碗梅子湯,消了汗。
她最近是軍中眾星捧月的人物,一心忙著操練,早忘了在宅邸裡給柳枝找麻煩,一提起來,卻還是要陰陽怪氣說幾句。
陸釗聽著陸柔這話,心底越發不放心她,隻應了他們幾句,就又回營帳去了。
他決定冒一次險,趁著上頭旨意未定,趕緊給陸柔說一門京城的親事。
大不了此後他陸釗遠駐西南,留陸柔在京。
陸柔說親這事兒,他不好親自大張旗鼓地去辦,內宅裡總得有個可托之人。
陸釗琢磨著,心底頭一個浮現的竟然是柳枝。
這事兒按理說應當王氏操心,但王氏雖為他們兄妹親母,卻和陸柔一樣,是心思不會拐彎的人。
陸柔這事兒往嚴了說,也算是軍機要務,自己揣度聖心,更是犯了忌諱,萬一王氏說出去,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而柳枝這陣子將府中打理得極好,繡坊那些滯銷的繡品半分沒叫人看出端倪來,也算粗中有細。
更何況,柳枝現在還是跟他在同一條船上的妻,往後還得仰仗著他。
是夜,陸釗直到人定時分才回府,連衣裳都來不及換,徑直去了碧霄庭。
柳枝最近賺了不少,剛從莊子上回來,心情大好。
現下她正散了頭發,穿著一襲吳棉寢衣趴在案上,一邊看著洛晚荷溫書,一遍悠哉地對著燭火剪窗花玩。
“夫人,我有事要托你辦。”
陸釗挑簾就進,徑直坐下,開門見山。
“勞你給柔兒尋一門得當的親事,事關重大,一定要在兩年內找到合適的人選。”
“我?!”
柳枝被陸釗嚇了一跳,聽著陸釗這話,更是差點驚掉下巴,手裡的剪子當啷一聲掉在桌案上。
“我?陸釗?你是不是真想讓陸柔掄死我?”
她一急,也忘了敬稱。
柳枝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她跟陸柔倆人要不是最近都忙,加上中間有洛晚荷跟湛盧隔著,怕是連房頂都能掀了。
陸釗這話實在沒頭沒尾。
“將軍,您慢慢說,可是朝中有什麼風聲,二姑娘出了什麼事?”
洛晚荷比柳枝反應快多了,聖上對陸柔突然地看重,就跟當初突然對她看重一個路數,確實像有異常,她早就給洛府去過消息。
不出意外的話,陸柔很快就會領兵出征,大可不必急著說親。陸柔背後是伯府這等人家,打下功績之後,朝中兒郎自然任她挑選。
現在陸釗如此情急,一定是上頭對陸柔的某些安排,他堅決不能接受。
“可是,傳出消息,要二姑娘去和親?”
“... ...”洛晚荷此話一出,陸釗沉默一瞬,霎時冷汗滿背。
他發覺自己關心則亂,一時情急,甚至忘了洛晚荷還在這兒。
他思索片刻,咬了咬牙,長出一口氣,按上柳枝的肩,語氣前所未有地鄭重。
“曆來總有縣主郡主和親的先例,我隻是怕有個萬一,柔兒難當大任。”
他終究拿不準洛晚荷背後究竟有誰,隻把話說了一半兒。
“柳枝,長嫂如母... ...勞您多擔待,陸某提前謝過。”
柳枝聽著和親二字,心裡一個激靈,趕緊把要下拜的陸釗攙起來。
“夫君不必如此,妾曉得輕重。”
彆的她不懂,和親這倆字她還是明白的。
老天爺,她跟陸柔再不對付,也不至於想要陸柔去和親的地步。
陸釗見她神色認真,才放下些心來,眉眼鬱色消散了些。
“多謝夫人,我不擾你們姊妹說話了。”
這個節骨眼上,他有點怕多做多錯,帶著狐疑又看了她們幾眼,卻沒能從她們二人上找出擔憂之外的神情。
“柳枝,今日陸釗的話,你千萬不要再說給彆人聽。”
待陸釗離開,洛晚荷也沒了溫書的心思,看向仍有些懵的柳枝,將燭芯挑亮了些,聲音極低。
“可為什麼... ...?”
柳枝還想問下去,洛晚荷按了按額角,神情卻晦暗起來,抬手止住了她。
“你... ...記著就是了,我今兒有點累,先歇了。”
洛晚荷的臉半隱在燭火裡,伸手如常攬了柳枝入懷,聲音又柔和起來,將柳枝哄了睡下,回房時,心底卻亂做一團。
洛晚荷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是個毒婦。
她剛剛反問陸釗的那句,一半是試探,一半是真的關切。
現在,她能毫不猶豫地抓住陸釗話裡的隱情,再趁他情急的時候,激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陸釗這算是在她麵前露了一個好大的破綻... ...而她正愁沒法子製住陸釗。
現在,隻要她願意,就能讓陸柔連帶著陸釗一起... ...
洛晚荷躺在床上,對著月光看著自己細瘦的十指,咬了咬牙,還是強迫自己,暫歇了這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