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三十年,大夏與大齊開戰。
大齊兵強馬壯,士氣高昂,不過一年便打得大夏節節敗退,接連丟失十座城池。
這日,兩軍再度交戰。
齊軍殺入城門,高舉守將頭顱:“投降不殺,反抗者死!”
城內外屍殍遍地,隨處可見夏軍和大夏百姓的屍體,哭聲求饒聲亂成一片。
回到營中,齊軍主將翻身下馬,滿身血腥煞氣令一切牛鬼蛇神退避三讓。
他放聲大笑,笑聲雄渾有力:“來人,去把青奴帶過來,讓她看一看本將軍今日又斬殺了多少齊人!”
“青奴?”
年輕士卒今年剛從軍,還未完全熟悉營中的一切,好奇地四處張望,一道身影映入眼簾。
看不清麵容的女子身著灰色長衫,一路被士卒推搡著,跌跌撞撞從遠處走來。
她低著頭,及腰長發呈現乾枯的灰白色,其間還夾雜著沙礫和草屑,風一吹,長衫飄曳,嶙峋身軀看起來隻剩一把骨頭。
年輕士卒猜她一定住在馬廄或羊圈裡,當然也有可能是更差的地方。
“彆磨蹭,快走!”
士卒又推了女子一把,她摔倒,動作間鐵鏈碰撞聲叮當作響。
年輕士卒瞪大眼,她的手腳居然縛著鐵鏈!
終究是好奇心勝過一切,他問旁邊的千夫長:“她是誰?為何在軍營中?”
大齊軍規嚴明,營中不得有女子,違者按軍規處置。
年長士卒從軍二十載,人送外號萬事通,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聞言得意撚須:“她啊,她是大夏的杜少卿。”
“杜少卿?”年輕士卒愣住,“少卿不是個官職嗎?可她分明是個女子。”
千夫長目光悠遠,似乎在回憶往昔:“沒錯,她就是大夏的鴻臚寺少卿。”
年輕士卒意識到什麼,大驚失色:“她扮作男子參加科舉?”
千夫長點頭,年輕士卒咂舌:“膽子也太大了,她難道不怕死嗎?”
“是很大膽,我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離經叛道之人。”千夫長擦拭盔甲上的血,“女子生來就該生兒育女,相夫教子,若天下所有女子都如她這般,豈不亂了套?”
年輕士卒追隨青奴離去的方向,早已不見蹤影。
他覺得千夫長說的沒錯,可又莫名想要繼續追問下去:“她既然是大夏官員,如今為何又恢複女子之身?為何又來到大齊?”
齊軍打了勝仗,不出意外的話,千夫長的軍職可以再往上走一走,他心情好,樂得和後輩多說幾句:“這要從十一年前說起。”
那一年,齊使訪夏,慶賀大夏慶元帝的壽辰。
彼時他們的主將伍大將軍還是一名小將,奉旨護送齊使前往大夏。千夫長因身手敏捷,幸運地被選中,得以一同前往。
宮宴上,伍大將軍醉酒失儀,輕薄了一名宮女,恰好被杜少卿逮個正著,雙方起了些爭執。
一晃過去十年,大齊和大夏摩擦不斷,終於在去年正式開戰。
伍大將軍早已不是當年的無名小將,杜少卿也不再是鴻臚寺少卿。
她被人發現了女子身份,革除官職,成為大夏皇子的側妃。
不知誰提了一嘴,談及當年之事,貪生怕死的皇子立刻將杜少卿送來齊營,隻為討好伍大將軍,為大夏爭取片刻的喘息。
從此以後,風采斐然的少卿大人成為齊營中最下等的仆婢,與牛羊同眠,受儘欺辱,被生生折斷傲骨,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滾!給本將軍滾出去!”
“你一個階下囚,大夏的棄子,哪來的膽子跟本將軍動手?”
“來人!”
主帳中傳出伍大將軍暴怒的聲音,守在外麵的士卒進入帳中,很快架著青奴出來。
青奴的右手無力垂落,顯然已被折斷,她不作掙紮,任由士卒架著她走向伍大將軍的戰馬。
青奴被隨意扔在泥地裡,士卒取來一根麻繩,一端係在戰馬的後蹄上,另一端則是她的手腕。
士卒一聲呼哨,戰馬飛馳,青奴也飛了出去。
她就這麼被綁在馬後,在營中拖行一圈又一圈。
無人救她,反而一個個激動地拍手叫好。
他們都喜歡看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跌落泥潭,露出狼狽不堪任人踐踏的一麵。
“行了,教訓得差不多了,送回去吧。”
年輕士卒看向下令的伍大將軍,他臉上多出一道傷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
是誰動的手不言而喻。
士卒又打了一聲呼哨,示意戰馬停下。
戰馬嘶鳴,逐漸減速的那一瞬,麻繩突然斷開。
青奴飛了出去,像一片枯葉,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被拋到高處,重重摔落。
青奴摔在正對著年輕士卒的地方,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臉。
美好而又滄桑。
美好是她的皮囊,滄桑是她皮下的靈魂。
那張精致美好的皮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青奴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暈開刺目駭人的紅色。
年輕士卒知道她一定很疼,可是她在笑。
一邊笑一邊落淚,釋然和快意在她眼中蔓延。
“真......好......”
“終於......可以......結束了。”
青奴艱難吐息,渙散的瞳孔正對一碧如洗的天。
她許久沒見到這樣好的天氣了,讓她想到夏京,想到桃源村,那裡的天也是這樣碧藍。
人在彌留之際,通常會走馬燈般回顧自己的一生。
青奴也是如此。
不,她不是青奴。
她是杜青棠。
大夏保定府清苑縣桃源村的杜青棠。
是慶元十八年的進士。
是揚州府通判。
是鴻臚寺少卿。
她是杜青棠!
不是什麼青奴,更不是什麼皇子側妃!
......
杜青棠生在大夏,是保定府清苑縣人士。
永平二十八年,清苑縣縣令征召百姓挖鑿河渠,杜青棠的父親身為杜家大房唯一的男丁,責無旁貸。
然而縣令不仁,勒令百姓沒日沒夜地乾活,還克扣他們的飯食。
杜青棠的父親又累又餓,精神恍惚,不慎失足摔死。
噩耗傳來,母親元氏大慟之下動了胎氣,苦苦掙紮一天一夜才誕下一名女嬰。
為了不讓杜家大房被吃絕戶,元氏對外稱自己誕下一名男嬰。
從此,她成了他,杜青棠成為杜家大房的“獨苗苗”。
年少時的杜青棠雖是女子,雖是微末螻蟻,卻有鴻鵠之誌,憧憬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夢想著通過科舉改變命運。
男子可以讀書考科舉,我為何不能?
女子本不該低人一等,她們柔軟的皮下是強大的靈魂,有著超乎尋常的毅力與韌勁,是讀書和做官的最佳人選!
懷著驚世駭俗的想法,杜青棠寒窗苦讀十數載,過五關斬六將,終於高中進士。
一朝榮歸故裡,元氏卻以死相逼,讓她辭官嫁給院試落榜的表哥,給杜家傳宗接代。
杜青棠不願放棄仕途,便拒絕了元氏的要求,誰知表哥惱羞成怒,竟然向官府揭穿了她的身份。
縣令將此事上報京中,慶元帝為以儆效尤,下旨革除她的功名,將她淩遲處死。
讓杜青棠沒想到的是,她死後竟然重生了。
第二世,她先下手為強,從外麵抱回一名棄嬰,對元氏謊稱他是自己的孩子。
杜家後繼有人,元氏不再逼迫杜青棠和表哥成親,她順利入朝為官,邁出了實現理想的一大步。
外放期間,杜青棠與上峰一同落入賊窩,重傷昏迷後被上峰發現女子身份。
上峰垂涎杜青棠的容貌,設計她假死,將她囚禁在彆院,強迫她成為他的外室。
杜青棠假意順從,實則伺機逃跑。
她計算好上峰外出辦事的時間,製定完善的逃跑路線,隻要逃離這裡,她有絕對的信心讓上峰找不到她。
誰料逃跑前夕,上峰的表妹打上門來,灌了杜青棠一瓶見血封喉的毒藥,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杜青棠死後,又一次重生了。
這一世,杜青棠謹小慎微,處處防備,死守身份秘密,可還是被當朝皇子識破女子身份,強取豪奪納入王府,成為皇子側妃。
杜青棠認命了,她決定擺爛,就這麼湊合過日子。
除了認命,她又能怎樣?
活著至少還有一線生機,杜青棠盼著有朝一日,她能離開這裡,重獲自由。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慶元三十年,大夏與大齊開戰,皇子將她當做禮物送給曾經結下恩怨的大齊將領。
杜青棠不知道她是怎麼熬過這一年的,到如今,任何的折辱都無法讓她掀起波瀾,包括被綁在戰馬後麵拖行。
周遭一片嘈雜,有人嘶吼著,讓大夫醫治她。
“不......要......”
杜青棠的聲音幾不可聞,除了一直關注她的年輕士卒,沒人聽得到。
“混賬!沒用的東西!”
“杜青棠,你若是敢死,本將軍會立刻滅了大夏!”
杜青棠眼皮沉甸甸的,順從心意閉上眼。
隨便吧。
她一將死之人,如何管得了身後之事?
就在這時,走馬燈戛然而止,大量陌生而又熟悉的記憶湧入腦海,撐得杜青棠大腦快要爆開。
奇異壯觀的畫麵逐幀閃過,她看到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上麵鑲嵌著一塵不染的玻璃,看到華燈初上車水馬龍,儘顯都市繁華,還看到麵容稚嫩的男孩女孩坐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裡,捧著散發油墨香氣的課本放聲朗讀。
在這裡,無論男女皆可讀書,亦可經商為官。
杜青棠神情怔然,似哭似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不僅是大夏的杜青棠,還是華夏21世紀媒體爭相報道的天才少女,最年輕的中科院院士!
她死於一場有預謀的意外,死後胎穿到大夏,因為元氏難產,元氏腹中的她受到影響,不幸失去了現代的記憶。
杜青棠猝然睜開眼,眼底水光流轉,細看僅有一片死寂的乾涸,不見一絲淚光。
年輕士卒攥緊雙拳,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條生命在他眼前流逝。
杜青棠忍著骨骼斷裂,內臟出血的劇痛,緩慢調整姿勢,整理雜亂的長發,清理麵頰上的草屑和鮮血,然後雙手合於腹前,天為蓋地為鋪,安詳地閉上眼。
穿越異世,輪回四世,百餘年好似大夢一場,到最後除了一場悲劇,她什麼也沒得到。
被迫扮作男子,終日提心吊膽,唯恐身份暴露,性命不保。
渴望青雲直上,位極人臣,卻因為三個人渣無法實現抱負,次次不得善終。
母親元氏也完全不懂得體諒她女扮男裝科舉、為官的艱辛和如履薄冰,打著所謂“傳宗接代”的荒唐理由,將她逼上絕路。
任憑她再如何掙紮反抗,結局仍是枉然。
這三世,像是上天隨意開的一個玩笑,代價是她杜青棠的性命。
意識越發稀薄,好似一隻大手用力拽著她,誓要將她拉下地獄。
地獄就地獄吧,總歸是死了的。
若是可以,她不願再有來生,不願繼續那已知必死結局的可笑人生。
伍大將軍仍在咆哮,年輕士卒看著青奴的雙手滑下,落在枯草上。
他睜大眼,見證一顆耀眼星辰的隕落。
......
杜青棠意識回籠,失重感襲來,儘管在第一時間調整姿勢,還是失控地從高處摔落。
泥水飛濺,驚得枝頭棲息的鳥雀撲棱棱飛走。
杜青棠身體猛地僵住,顧不上傷勢,飛快觸碰鼻下、頸側、胸口和手腕內側。
溫熱的呼吸,急促有力的脈搏和心跳無一不昭示著她還活著,說不清是幸運還是不幸。
杜青棠猶如驚弓之鳥,身體緊繃成一張弓,眼裡的脆弱一碰即碎,飛快環視四周。
正值深夜時分,周遭漆黑不見五指,遠處的村落像一隻黑色巨獸,安靜蟄伏。
多麼熟悉的地方。
杜青棠垂眸,細瘦手指覆有薄繭,湊近了可以看到手背上有一粒小痣。
多麼熟悉的一雙手。
這些信息無一不在告訴她,她又重生了,重生回十二歲這年。
一切還未發生,她隻是保定府桃源村的一名農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