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任白芷的閨房之中,映出一片斑駁的光影。
李林竹早早便來到了此處,心中卻隻見空蕩蕩的房間,任白芷的身影不見蹤影。
他詢問了家裡彆的丫鬟,隻得知她已然前往何侍郎宅中拜訪何二娘子,且早已向太太告知。
“果真是個不安分的主兒。”李林竹暗自搖頭,正欲轉身離去,忽又念及其中緣由,心下微動,決定暫且留步。
他環顧四周,目光遊離,隨後向左側的小書房走去。
果不其然,書房內的桌案上,也隨意散落著一疊疊的紙張。
有些潔癖的李林竹眉頭微蹙,待他將那些零亂的紙頁整理成一摞時,目光忽然被桌角一枚光華流轉的珍珠所吸引。
他試著將那隻鑲嵌珍珠的竹節釵取出,卻發現這釵子竟被用作夾子,夾住了一堆明顯經過悉心排列的紙張。
細細一瞧,那竹節釵姿態娟秀,讓李林竹不禁莞爾,任家富貴至此,竟讓小姐用如此華麗的釵子作夾子,真是匪夷所思。
他翻了幾頁被夾住的紙張,心中愈發疑惑。此物看似一本字典,卻字跡生疏,與漢字略顯相似,卻又彆有一番韻味。
難道,是西夏文?可細看之下,又似乎不是。
李林竹思忖片刻,方才取出一張空白紙,臨摹了幾個字形,將折成小巧的紙塊悄然揣入袖中,心中暗忖此行所得,或許另有隱秘。
被這奇怪字典激起了好奇心的李林竹,繼續在房中遊走,心中卻又暗自留意任白芷是否會突然歸來,因而故作無意地翻閱起身邊的物品。
步入屏風之後,眼前恰見床上未疊的被褥,和一條淺粉色的抹胸,李林竹頓覺臉頰微微發熱,正欲轉身離去,卻又被床頭梳妝台上的一隻三層漆盒所吸引,心中暗道:“這盒中究竟藏著何物?”
心中一陣猶豫,他最終還是鼓起勇氣,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漆盒。盒內從上至下依次整齊擺放著精致的頭飾、耳飾、手飾,大多為木製和玉製,偶爾還閃爍著幾件簪子取自銀質,與方才在桌案上的金釵相比,這些首飾顯得尤為素雅。
李林竹反複把玩著這漆盒,細細翻動,幾番拉開又輕輕關閉。
細心觀察之下,他確認最下層似乎還暗藏了一處隱秘的夾層。心中不覺一動,似乎已然猜測出任氏可能將些特彆貴重的首飾,如那金釵,藏於此處,但如今金釵既然被取出,暗格裡又該是空無一物。
“也真是個奇怪的人。”他暗自感慨,竟然選擇將日常藏於暗格的金釵拿來夾住那古怪的字典。
然李林竹向來有個習慣,若未親自查驗,心中便難以釋懷。於是,他思忖片刻,便決定探個究竟,輕巧地打開了那暗格。
此暗格的設計並不複雜,隻需將最後一層的物件取出,底板便輕輕翹起,露出一個不起眼的小口,一撫之即可將底板取出,待他動作熟練,果然發現下麵還有個細小的暗格。
出乎李林竹的預料,暗格裡並非空寂無物,內中整齊地放著一方絹帕與一隻小巧的香囊。
打開那香囊,幾顆早已乾枯的茉莉花瞬間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一旁的手絹上,繡著一顆精致的石頭和一簇柔美的蒲葦,一角還繡著兩句風雅的詩句:
“何處柳亭下斜日,任見蘭芷是孤芳。”
手絹、香囊、茉莉花、情詩,這一切在李林竹的心中激起了漣漪,難不成這是任氏與她婚前某位情郎的定情之物?
思及此,李林竹不禁為之怔住,心中一陣複雜的情愫湧動。
也不知是因為心中作賊心虛,他匆忙將所有物品複原,生怕留下一絲痕跡。
複原妥當,他感到仍有不妥之處,便快步出了房門,叫來書童,詢問大娘子是否已歸來。
得到否定的回答後,李林竹再次回到房間,此次卻乖乖坐在了塌上,心中卻無法平靜,腦海裡揮之不去的不過是那張手絹上的圖案,以及那兩句意味深長的詩句。
石頭與蒲葦的意象易於理解,這四字猶如靈動的水韻,而那句詩,想來便是任氏與她情郎的名字之隱喻。
“任,芷。”
若沒記錯,這任氏名為任白芷,因其出生時遇險,恰逢老太太及時相救,故而得以倖存,遂請老太太為之取名,果然還有草藥命名的典故在內。李林竹不由暗自吐槽起那位癡迷醫藥的祖奶奶。
而那上一句,自應是關乎情郎之名字,則令他困惑不已。
柳?他心中搜尋,卻未曾聽聞任家與哪位柳家有所淵源。
冥思苦想間,這句“何處柳亭下斜日”在李林竹耳畔不斷回響。
“何處柳亭下斜日。何處柳亭下斜日……”
反複念叨之下,眉頭不禁皺緊,難道指的是何侍郎家?
“何處柳亭,何,亭,何韻亭?”
念及此,他驀然領悟,往日任白芷舍命相救何家小娘子的緣由,恐怕是為了不讓她心上人失去胞妹罷。心中暗笑,沒想到這狐狸精竟是個癡情角色。
李林竹心中感慨萬分,李家與何家之間的關係,竟然如此千絲萬縷。
他堂哥偏偏愛上了那個何家小娘子,而他的娘子曾與何家公子共有情緣。
而他自己,嗨,不提了,她早已嫁入侯府,是他人的妻了
藥鋪的錢四曾言,侯府的人最近頻頻光顧店鋪,購買疏風散,難道是她的舊疾又犯了?李林竹麵上露出一絲苦笑,心事重重,眸光卻不覺又投向那件被藏起來的手絹。
今日任氏去了何府,怕不僅僅是見何小娘子那麼簡單吧。
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能理解。
要不明日,他也備些暑藥,以神保觀神誕為由,送往幾處大戶人家。此物,對她舊疾亦有益處。
正思忖間,門外書童輕叩,“何府傳話來,大娘子留於府中用晚膳,稍後遣車送回。另,潘樓的菜已到,主君欲置於何處?”
李林竹略一沉吟,答道:“便擺在此間吧,喚客喜一道用,總歸是兩人份的。”
門口喚作客喜的書童得令,謝過後去忙碌起來。
不多時,飯菜已備齊。客喜奉上一碗湯,口中說道:“主君,今日大房那位太太又至咱們太太處鬨事,聽素問說,是因太太將西邊鋪子的陸掌櫃開了的緣故。”
李林竹微微蹙眉,語氣平靜,“緣由可知?”
客喜稍作停頓,低聲道:“素問說,那陸賬房自今年初起暗中設陰陽賬本,呈與太太的賬目皆是假的。”
李林竹不語,執壺自斟一杯,酒色清冽,映得他眉眼幾分冷峻。
客喜見狀,憤憤不平,“大房那邊,臉可真大。他家那一口人,哪個不是拿著高於旁人幾倍的月銀,在藥鋪裡做著最輕省的活兒,如今竟還伸手到咱們二房的事務裡來了!”
李林竹低聲念道:“本便是欠他們的。”
客喜聞言,急了幾分,“這家業原是老太太一手打下的,如今也是太太打理,如何輪得到大房來指手畫腳!”
李林竹輕輕一笑,神色帶了幾分自嘲,“眼見,未必為實。”
客喜見主子如此,也不好再言。
忽又想起一事,便問道:“七日後是大房大爺爺的忌日,可要備禮?”
李林竹微微頷首,示意無須多言。
客喜低聲咕噥,“又是去貼那冷麵。”
隻見李林竹再次斟酒,這次卻將一杯遞於他,目示共飲。
客喜見狀,歎了口氣,也不再多言,舉杯飲下,惹得燈影搖曳,窗外月色也顯得清冷了幾分。
酒過三盞,李林竹似乎有些醉意,卻不言語,隻垂眸凝思。
忽而,他握住客喜的手,拉著他在屋中踱步,似舞非舞,口中斷斷續續吟著詩句: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標注】
他一邊念著,眼中似有千般情緒翻湧,恍若將心中積鬱儘數吐露於此酒間詩裡。
客喜見狀,已是習以為常,隻默默陪著主君喝酒,時不時扶他一把,免得他失了平衡摔下榻去。屋內燈影搖曳,映得兩人身影忽長忽短,宛若戲台上演的悲歡離合。
也不知他念了多久,屋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門外寒風撲入,燭火隨之搖曳不止。
門口,站著的正是一臉錯愕的任白芷與滿麵驚惶的蔓菁。
任白芷微怔,似不知該如何開口。蔓菁卻先一步掩住了嘴,半晌才低聲道:“主君這是……”
李林竹聞聲回眸,目光與任白芷相接的一刹,竟生出同病相憐的情分。他嘴唇微張,似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苦笑一聲,舉杯將杯中餘酒一飲而儘。
客喜趕緊掙脫了李林竹緊握的手,立刻上前拱手解釋:“夫人勿怪,主君不過飲多了些,念詩解悶罷了。”
任白芷尷尬地笑笑,心裡有了一個豁然開朗的猜想。
難怪想著跟自己和離呢,難怪給他塞小妾也不要呢,原來,原來如此!
不知情的李林竹放下酒杯,輕歎一聲,垂眸道:“往事不可追啊。”
他話音方落,蔓菁已默默將一旁的酒盞收起,低聲喚了句:“大娘子,夜深了。”
任白芷點點頭,轉身示意讓客喜把他的情人,啊不,主人帶走,卻忽聽李林竹喚了一聲:“任姑娘。”
她身形一滯,回眸望他,目光交錯間,有萬千話語蘊於沉默之中。
李林竹終是輕輕笑了笑,“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隨後,便不勝酒力倒入了客喜懷中。
屋內寂靜,隻有燭火微微作響。
任白芷此刻隻有一個想法,確定了,她是同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