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精(1 / 1)

夏至,太醫院放假三日。

恰逢今日又輪不上在藥鋪裡坐診,李林竹難得得了些清閒。

他原本正盤算著要不要去尋張四郎打一場馬球,卻不曾想被老太太一紙傳話喚去了內室。

他心中暗歎一聲,想也知道,又是關於增添子嗣的老話題。

無奈歸無奈,腳下卻未曾耽擱,轉眼間已到了老太太的門前。

他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登時換上了燦爛的笑容,朗聲道:“老祖宗這是想我了?”

屋內正看著醫書的老太太聽得這聲音,喜上眉梢,連忙放下書卷,笑著招呼道:“我的兒,快過來坐。”

李林竹聞言,施施然地走上前,在老太太的榻邊落座。他目光掃過那書卷,嘴角一挑,揶揄道:“老祖宗可是打算把這書倒背如流了才肯罷休?”

“貧嘴!”老太太被他逗笑,捏了捏手邊的拐杖,佯裝嗔怪道,“上了年紀,好些東西都記不牢了,不翻幾遍,早晚要忘。你可記得這本書?這是你三歲時背的第一本醫書。那會兒你還牙牙學語,學得倒像模像樣。轉眼間,竟都到了該當爹的年紀了。”

李林竹聞言,隻是笑,卻裝作不解地說道:“那堂兄還長我兩歲呢,如今還沒定親呢。”

老太太聽罷,臉色一沉,拿拐杖輕輕敲了下地麵,不悅道:“怎麼?你還盼著他家多添幾口,等我百年之後,好來跟你搶家產不成?”

本就應是他們的家產!

李林竹心中泛起這樣的念頭,眸色暗了一瞬,卻覺此話不妥,忙掩飾般笑了起來,連連說道:“老祖宗這話可是玩笑了。您老定是百歲千秋的壽星,這家產還不是全在您手裡?”

老太太被他一哄,果然臉色緩和下來,忍不住輕笑了捋了捋袖口,說道:“就會拿嘴哄我。你有這功夫哄我,怎不去哄你的新娘子?我知道這婚你成得不情願,可如今人都嫁進門了,你總得對人家好些。兩個人的日子,終歸是要好好過的。”

“這可是歪理,兩人若日子過不下去,和離便是。哪有硬湊一處的道理?”李林竹故作輕鬆地笑道,語氣間半真半假。

老太太眉頭一皺,舉起拐杖輕輕點了點地麵,斥道:“又是混賬話!那何氏既已嫁入侯府,你心裡還妄想著什麼不該想的?”

聽出老太太言外之意,李林竹忙擺手解釋:“老祖宗,這話可是冤枉我了。往後切莫再提,莫要壞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那這任氏的清白,你便可隨意踐踏?”老太太拍案怒道,語氣越發嚴厲,“任氏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嫁與你為妻,新婚燕爾,你卻淨想著和離之事!今晚你便去她房裡歇下!這是我的命令。你若出了她的門,便是不認我這祖奶奶!”

老太太話語堅決,絲毫不容置疑。

李林竹本還欲反駁幾句,可見老太太氣得眼角隱隱發紅,終是忍住,隻得無奈應了聲:“是,孫兒遵命。”

室內一時沉默,老太太緩了緩氣,過了片刻,又開口道:“這任氏,我看是個好的。你新婚不久便去遊學,一去數月,她可因此埋怨過你?危馬下救人一命,她可事後四處宣揚邀功?那大房害得人家差點沒了命,她又可曾咄咄相逼、不饒人?雖說被救回來後一時失了智,宛若孩童,可如今日日苦讀書卷,勤勉不怠。你兒時,可有這般用功?”

“聽說你還花了五十貫,去鴻福寺替她求了浴佛水。”李林竹挑眉,半開玩笑地說道,“能不勤勉麼?再念幾日書,怕是狀元都能考了。”

“那是我請大師為她驅邪。”老太太解釋道,語氣緩和了些,“你有所不知,那任氏落水後,本就沒了氣息,是任太太哭求於我,我才決定死馬當活馬醫一試。但你也明白,這法子並非每次靈驗。她雖救回一命,行事卻頗為怪異,起初我以為隻是受驚過度,休養些時日便會好轉。後來是她的陪嫁丫鬟來報,說任氏中邪了。我這才憂心,怕是沾染了西水門的晦氣。”

“西水門那地方確實不乾淨。”李林竹若有所思,隨後來了興趣,挑眉問道,“所以,她是落水後才變成這樣的?怪不得,我成婚沒幾日便去遊學,與她相處不多。隻記得新婚那幾日,她話少,看什麼都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樣,倒是回來那天伶牙俐齒的樣子,仿若變了個人。莫非真被什麼千年道行的妖精附了身?比如千年狐狸啥的?”

說到這裡,他唇角一勾,語氣帶了幾分促狹,她那狡猾的模樣,倒真像狐狸精。

老太太聽罷,拍了他一掌,正色道:“休要胡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任氏雖話少,卻並非你說的什麼邪物妖精。”

“話少?”

李林竹挑眉,神色微妙。

老太太想起任氏長篇大論的讀書筆記,也不太確定,語氣一頓,隨即又說道:“不管怎樣,任氏終歸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無論她變成什麼樣,你都該有個做官人的樣子。你知道那大房在外頭是怎麼編排你的嗎?”

“管他怎麼說呢,難不成老祖宗跟我娘還信那些鬼話?”李林竹一臉嬉皮笑臉,語氣吊兒郎當。

“我自然不信。”老太太冷哼一聲,眼裡透著幾分輕蔑,“那大房素來滿嘴胡言,編出來的話連他們自個兒都能前後矛盾,也不知為啥那些街坊偏偏信得深!不過……”她話鋒一轉,忽然想起一事,“你擅自作主把你表妹送去鄧城的事兒,你娘可消氣了?”

“還氣著呢。”李林竹聳了聳肩,一臉無奈,“每日去陪她說話,都少不得要聽她念叨,說我鐵石心腸,說我那妹妹如何命苦,倒像我把她賣了似的。”

“你那妹妹的命,確實不算好。”老太太輕歎一聲,眼神中隱隱透著憐惜,“本是好端端一個商賈世家的千金,若不是她那不成器的父親被豬油蒙了心,私自鑄幣,哪裡會被發配三千裡?她母親為了不讓她跟著受苦,才急匆匆將她嫁給馮禦史做妾,指望他能護著她些。可惜啊……她偏偏不甘心居於人下,那馮家的大娘子是好惹的?最後鬨得她無法生育,直接被趕出門去,也沒見那馮禦史替她說過一句話。”

老太太說得唏噓不已,可這些故事,李林竹早聽得耳朵生繭。從梨花帶雨的本人訴苦,到聲情並茂的長輩解說,哪一版他沒聽過?可聽再多,這些事也改變不了他的看法。

“命運對她不好是真,她反抗也沒錯。”李林竹慢悠悠地說道,語氣卻冷了幾分,“但做人總該有底線。她差點害得那家另一位小妾一屍兩命。若不是我娘苦苦求情,再加上馮家看在您老的麵上沒有報官,她現在早該是階下囚了。”

老太太聽著,點了點頭,但還是糾正道:“不是小妾,隻是個賤奴。”

“奴也是命。”李林竹淡聲說道,“殺奴比殺妾確實判得輕,但不代表就是對的。”

老太太見李林竹又要開始他關於律法的長篇大論,連忙擺手打斷:“行了行了,彆跟我講這些殺人放火的事兒,老身耳朵受不住。今兒就到這兒吧!記著我的話,今晚去任氏房裡睡。”

李林竹見老太太語氣堅定,拗不過,隻能連聲應下,起身告退。

出了老太太的房門,他掐指一算,發現時間已不早,再想約張四郎打馬球,場地怕是也沒空了。略一琢磨,腳步竟不自覺地轉向了書房。

走到書房門前,果然見門緊閉著。他想起老太太的話,心中猜測任氏還在裡麵讀書。略一沉吟,他抬手敲了敲門,指節叩在木門上,發出輕輕的聲響。

無人應答,李林竹便挑了挑眉,隨口道:“我進來了。”

推開門時,仍不往裡麵再三探究是否有人。

門內空蕩蕩的,書房裡竟半個人影也無。

李林竹踱步而入,環顧四周,隻見案幾上鋪滿了紙張,筆墨未收,顯然方才有人在此。一本翻開的《管子》赫然擺在正中,墨香還未散儘。

他隨手拿起一張紙,入目便是一行行端正卻力道十足的字跡。那筆鋒銳利,筋骨分明,少了幾分女子常有的柔婉之氣,倒顯出幾分淩厲來。

“這字兒……真不像是個女子寫的。”李林竹低聲喃喃,語氣間帶了些驚訝。

細看那紙上內容,更讓他不由得挑眉。

《淺議青苗錢》

“天下糧總定,不在民,便在官;不在富,便在貧;不在今,便在明。貧農今無糧,低息貸之,明收本息,解貧急,開官源。今強以十分之二利貸之,不公且不利。貸於貧,難收,開源敗矣。貸於富,搶民財,富厭之。故,青苗錢之弊,在強以高利貸之,而非法本。今,士大夫皆非貧,故厭聲甚之。開源於富,積貧未解,殆矣。民間有雲,貸急不貸貧,更不貸富,是故也。

何以解貧?錢利於流也。

一日,甲欲借宿邸店,付百文定金於乙後,擇房。乙得百文,遂還於肉鋪丙。丙得百文,又還於藥鋪丁。丁得百文,還於邸店乙。少刻,甲未住,遂收定金百文而離。錢無損,然乙丙丁皆因欠款已還而愈富於前,此乃錢利於流也。今以金銀銅為幣,量限而流少,此乃國富之上限也。應國立交子鋪,行之九州,錢流則民富,民富則稅增,此法開源,遠甚於青苗稅矣。”

李林竹看得入神,目光在紙上遊走,忍不住輕笑出聲,“這文法倒有些怪異,不成文章,但意思卻頗清晰。隻是……”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那結尾處,“這內容也未免太不像個年輕女子所言了。真真像個修行了千年的狐狸精。”

可他眸中的欣賞卻不自覺地往外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