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墨竹看見扔在自己手裡的匕首,愣了一下。
“是異族。”紫藤掀開車簾一看,即刻確定了來者的身份,放了報信的煙,囑托道,“在車上不要動,除了我,有人上來,格殺勿論。”
說罷,她把青芽拽進來,出馬車的瞬間,軟劍已纏上來人脖頸。
淩久反手將匕首紮向車沿,釘住偷襲者的手掌,對紫藤喊道:“留活口!”
最後一個字淹沒在刀劍相擊的錚鳴裡,紫藤削飛第二人的頭顱,忽然旋身抽鞭,將劍柄遞到淩久手中:“小姐可彆死了!”
這聲“小姐”讓淩久恍神半息,看著手中劍卻有些無助。
他不會用啊!
“左邊!”青芽突然尖叫。
淩久本能地橫劍格擋,刀劍相撞的震動沿著臂骨直竄頂骨,蒙麵人裹著腥風的彎刀幾乎貼著他鼻尖劃過,釘在車壁上。
淩久奪過墨竹手中匕首,對準喉管,一刀斃命,血流了滿手,動脈被刺穿後噴湧而出的血跡染了整個內部。
淩久擦淨噴到眼瞼上的漿液,緩緩睜開眼,當第二刀劈來時,他的手腕自動翻轉出劍花,劍尖精準挑斷對方手筋。
“喲,會用了。”紫藤的裙裾浸滿血水,看從車門處倒下的人,鬆了一口氣,對趕來的親衛使了個眼色,回了車中。
“還以為您不會用刀劍呢。”紫藤攏了攏發絲,使自己滿身血跡看著不那麼嚇人。
“你怎麼樣?受傷了?要不要……”淩久的話還沒說完,紫藤已經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
她雖然滿身血跡,但動作依舊利落,顯然並未受重傷,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皺了皺眉,似乎對血跡有些不滿,但很快又恢複了冷靜。
“先回府,車夫人沒了,我去外麵。”紫藤說完便要起身,被墨竹攔下,“我來吧,你在裡麵歇息一會兒,外麵有親衛,沒事的。”
紫藤點點頭,又坐了回來,青芽看看氣氛,拋下一句“我去陪著墨竹姐姐”也跑到了外麵去,一時間車內便隻剩兩人。
“你會刀劍?”紫藤質疑道,“挑筋見骨,練了很久吧?”
淩久在裝逼和坦白之間猶豫了一下,認命道:“呃……其實我真不會。”
“誒誒,我沒騙你,咱這生死之交我唬你乾嘛?”淩久看紫藤把插回去的劍往外拔趕忙解釋,“那一下感覺像是臨死前身體自己做出的條件反射,我都沒動腦子。”
“小姐?”紫藤把劍重新插了回去,“小姐……練過武?”
“問我嗎?”淩久幽幽道。
“沒問你。”紫藤遞給他個乾淨帕子,擰開自己的水壺倒上水,“擦臉,全是血,夫人看見會擔心。”
淩久老老實實地把臉擦乾淨,還是忍不住問:“馮嫽真學過武啊?”
“沒有。”紫藤說完頓了一下,皺起眉自我反駁道,“或許……學了……學了多少你該去問墨竹,我幼時練武,不常跟在小姐身邊。”
淩久回想起剛才手腕翻轉時的那種流暢感,仿佛劍已經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指腹的薄繭,他曾經以為這是因寫字而生的,今日想來,或許是因常年握劍磨出的痕跡。
如果真的練過,她為什麼要隱瞞?
話本中將門虎女並不少見,紫藤作劍婢也可知這個朝代並不排斥女子習武,莫不是有什麼彆的原因?
淩久越想越深,甚至想到了鎮國公府是不是有什麼秘法需要傳承,害怕皇帝發現所以讓馮嫽偷偷練習。
話剛說出口,就被紫藤賞了個白眼:“麒麟軍最厲害的不是劍法,是陣法,可以百人滅萬人。”
“這麼厲害?”淩久瞠目結舌,“怎麼個陣法啊?”
“跟你個外人說乾嘛?”紫藤掀開簾子一看,“要到了,你收拾收拾見夫人。”
“啊,好吧。”淩久理著淩亂的頭發,卻聽紫藤說,“二十年前北疆之戰,三百麒麟軍用沙暴作障,借‘地網’陣將蠻族騎兵引入流沙坑。”
“戰報說是天災,實則是活埋了八萬敵軍。”
淩久整理的手一頓,眨眨眼:“你不是不告訴我嗎?”
紫藤無奈道:“我不跟你說,你必定會去問小姐,小姐自然會告訴你,我又何須隱瞞。麒麟陣以天乾地支為基,分二十八星宿位,行軍時每十人成‘天羅’,百人結‘地網’,千人列陣能困十萬大軍。”
馬車緩緩駛入鎮國公府,府中早已亂作一團,聽聞女兒遇襲,鎮國公夫人剛愈的頑疾又要發作,卻硬生生忍了下來,等著車馬歸來。
一見馬車停下,便快步迎了上來,“嫽兒!”夫人一把拉住淩久的手,上下打量,“可有受傷?嚇死娘了!”
淩久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弄得有些手足無措,卻還是安撫道:“母親放心,我沒事。”
夫人見他滿身血跡,臉色頓時一白,顫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紫藤上前一步,恭敬道:“夫人放心,小姐並未受傷,這些血跡是刺客的。”
夫人這才稍稍安心,拉著淩久的手不肯放開,絮絮叨叨地叮囑他日後出門定要多帶護衛,不可再獨自行動。
手已反複用皂角搓洗過三次,皮膚已經發皺發白,可總覺得那股鐵鏽味還黏在指甲根部。
人群散去的黑夜中,淩久盯著銅盆中晃動的血水,月光將水麵映得發亮,仿佛一麵破碎的鏡子。
他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水中扭曲,伸手想要觸碰水中的倒影,指尖剛觸及水麵,漣漪便一圈圈蕩開,將這張臉攪得支離破碎。
他收回手,想起那個被他殺死的少年,漏出一綹卷曲的棕發,一雙眼睛在臨死前瞪得極大。
少年不會超過二十歲,和他一般的年紀,被匕首貫穿的瞬間還在發出幼獸般的嗚咽,噴出的血漿還帶著體溫。
原來動脈被割開時噴出的血是溫熱的。
他忽然想起高中生物課上老師展示的循環係統模型,鮮紅的動脈貫穿人體。那時他偷偷在課本上畫小人,筆尖戳破紙頁的瞬間,前排女生驚叫著躲開並不存在的血花。
“我是……正當防衛。”他對著月亮呢喃,尾音散在月光裡,現代社會的法律術語字字誅心,“我……”
我殺人了。
淩久突然劇烈地乾嘔,手肘撞翻銅盆,冷水漫過織錦,桌上金銀線繡製的麒麟踏雲嫁衣被打濕一角。
他終於把臉埋進顫抖的掌心,指腹薄繭擦過睫毛,留下一片濕痕。
鎮國公府的陣法能活埋八萬人,而他的劍今天隻殺了一個。
“我……”他仿佛被什麼扼住了咽喉,再說不出剩下的字。
桌上堆滿的賬本和文書,是他給自己找的“工作”,用這些繁瑣的事務填滿每一天,讓自己不要去焦慮如何回到現代。
但今日,一切都被鋪在他麵前,一柄劍指著他,逼著他麵對一個現實。
他回不去了。
那個現代的世界,那個平凡的生活,早已離他遠去,現在的他,隻是一個反叛者。
墨竹提著暖燈,隱隱照出房內的身影,看似還未就寢,便出聲輕問道:“小姐?”
“小姐,您是不是……還在想今天的事?”墨竹試探性地問道,聲音輕柔,像是怕驚擾了他。
“墨竹,去睡吧。”淩久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屋內,明日他還要扮演一個滴水不漏的官家小姐。
“小姐……”墨竹還欲再說,身後的紫藤按住了她的肩膀,衝她搖了搖頭,敲敲門,語氣第一次這般溫和道,“殿下,您在宮中待慣了,或許接受不了我們這等俗人的生存理念,戰場上沒有任何之分,隻有敵我之彆。您不殺他,他便會殺您,這是死活的較量,沒有對錯可言。”
淩久盯著指縫間蜿蜒的血線,暗紅已滲入甲床紋路,像一道永遠無法結痂的傷疤。
紫藤的聲音穿透窗紙:“您可知麒麟軍出陣前要飲什麼酒?”未等他回答,墨竹輕聲道,“是苦艾汁摻朱砂,為的是讓將士記住血的味道。”
庭中樹葉簌簌作響,蠟油墜入嫁衣,遮掩血漬。
淩久忽然想起馮嫽藏在枕下的《軍中紀要》。
“小姐七歲那年,抱著軟劍哭了一夜,從此再未碰過兵器。”紫藤的劍穗掃過門檻,“在此之前,小姐在後山刺穿了十六片竹葉。”墨竹將燈放於一旁,和紫藤一並跪在馮嫽閨房前。
掌心薄繭與劍柄摩擦的觸感再度侵入識海,銅盆裡最後一圈漣漪歸於沉寂,水麵倒映出熟悉的麵容。
淩久將染血的帕子疊好,指尖拂過嫁衣邊角上漸漸凝固的血跡,當更鼓聲穿透朱門,他終於伸手接住了從心上垂落的軟劍。
他望著掌心交錯的劍繭,忽然聽見胸腔裡兩種心跳正在緩慢融合。
屬於21世紀的那個聲音正在被血色浸透,化作嫁衣上怒放的赤色麒麟。
金玉堆裡生長出的慈悲,定要咽得下血鏽味兒的活法,才能明白,刀劍之下,不分貴賤。
至此,淩久終於明白皇後教給馮嫽的第一課,世道是白骨的擂台,慈悲是留給死人的供品。
蒼天不辨善惡,隻收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