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朝(1 / 1)

等到福順的身影消失在路口轉角處,馮嫽才悠悠收回目光,對身旁伺候的小太監吩咐道:“去將朝服備下,明日卯時,本宮要隨,外朝百官一道上朝。”

小太監聽聞,也不畏懼,直道:“殿下,您並無無朝服呀。”

說著,他眼裡還閃過一絲“您怎得連自身處境都不明白”的意味。

馮嫽微微一怔,淩久如今二十有一,已然過了弱冠之年,瞧著福順來問,她以為淩久雖然還未封王建府,入朝議事該有朝服應是備下了。

哪曾想這皇帝對兒子不重視,染織署便如此輕慢疏忽,根本沒將他的朝服當回事,直至今日都沒能做出一件來。

要說這帝王涼薄,卻又早在大皇子及冠之前,便定下了“晟”一字;二皇子剛出生,就封了“璟”字。

馮嫽想起鏡中人的容顏,不禁感歎,話本裡講得不假,淩久的母妃榮妃乃世間絕色,受儘寵愛,誕下龍子後更是連晉兩級,風光無限。

當時盛況之下,人人都道榮妃有望再進一步,她卻在一年後突然染了重疾,不久便撒手人寰,隻留下呀呀學語的三皇子。

打那以後,雖說衣食未曾短缺,可也漸漸無人將他放在眼裡,無人再去管他。

被提及的次數,甚至比不過皇帝唯一早夭的孩子,四皇子。

“你去庫房尋些顏色相仿、質地尚可的布料來,再找幾個針線活精巧的嬤嬤,今夜務必趕出一套朝服來。”馮嫽心一橫,如今再去與染織署交涉必然是來不及了,倒不如放手一搏,自己造一套。

小太監領命而去,馮嫽輕輕呼出一口白氣,不等氣散去,便朝著宮門走去。

她從前曾與母親一同入宮赴宴,對宮中的要道還留存著些許記憶,靠著這點記憶,足以讓她從這偏殿走到宮門。

一路上,宮人見她走來,都紛紛側目而視,那眼中有恭敬之意,有探究之色,亦有幾分新奇之感。

宮內積雪清掃得極快,不過一夜,地上便如同沒下過雪一般,馮嫽的靴子踏在地上,一步一響,回蕩在偌大的宮道之中,宮牆高聳,孤影長仰。

宮門之處,侍衛站了一排,見有人來,瞬間警覺,“唰”地整齊亮出長槍,槍尖閃爍寒光,森冷地指向來人。

為首的侍衛目光冷峻,似鷹眼般犀利,高聲喝問:“來者何人?速速止步!”

馮嫽見此情形,腳步未頓,神色從容,隻微微抬眸,目光冷冷掃過一眾侍衛,喝道:“怎麼,本宮行事,還要聽你的話!”

為首的侍衛麵露遲疑之色,手中長槍不自覺壓低幾分,趕忙單膝跪地,其餘侍衛見狀也紛紛跟著跪下:“殿下恕罪,屬下職責所在,不知是殿下親臨,多有冒犯。”

“起來吧,把宮門打開,本宮有要事需出宮一趟。”馮嫽學著男子的禮數,抬手示意他免禮。

那侍衛卻像生了根一般,一動不動,說道:“實在不是屬下有意阻攔,皇上有口諭,無出宮腰牌者,不可隨意進出宮內外,還望殿下海涵。”

風從門外灌進來,吹起她的發絲,馮嫽抬手將發絲捋到耳後,問道:“倘若本宮今日非要出去,又當如何?”

“那就莫怪屬下得罪了。”那侍衛聲音依舊恭敬,低著頭,不敢直視馮嫽,語氣決然道,“為保宮廷安危,即便殿下身份尊貴,屬下也隻能奉命行事。若殿下強行出宮,屬下唯有以死相攔。”

周圍的侍衛們聽聞此言,陡然立於他身後,擺開陣勢,微光之下,槍尖寒光閃爍,人人冷麵相對,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不必如此緊張,本宮不過隨口一問。事雖緊急,卻也還不至於要了你的性命。”馮嫽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她的目的已然達到。

早在那侍衛提及腰牌之時,她便明白,淩久之所以從未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並非他不願,而是不能。

一個不受寵被常年忽視的皇子,甚至不配擁有一個能隨意出入宮廷的腰牌,這讓他根本就無法隨意支配自己的行蹤。

朱門上的燕,隻能被禁錮在紅牆之中。

她故意挑釁這侍衛,便是要看這禁衛軍如今在誰門下。

而他所表現,既無皇子黨的蔑視,反帶些恭敬的意味,看來是並不在乎皇子間的爭鬥,依舊是獨受皇帝管轄的。

這對她而言,無疑是個絕好的消息。

現如今,不論哪一方兵權,皆一絲一毫都未落在那兩位皇子手中。文官之爭不過糧草,若沒兵馬,再多的糧草也不過是拿去喂牲畜罷了。

“你叫什麼名字?”馮嫽問道。

“屬下周亦,官任禁軍統領麾下千夫長,負責宮門值守。”周亦握槍低頭,恭聲回道。

馮嫽點頭,不再多言,轉身沿著宮道緩緩往回走。隻留下周亦在身後,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泛起層層波瀾。

他久在宮中,深知這位三皇子長期被冷落,毫無作為,可此番接觸下來,卻發現這位三皇子似乎並非等閒之輩。

或許往後,這宮中虎蛇相爭的局麵,真會因他而改天換地。

轉身沿著宮道緩緩往回走,待馮嫽到偏殿,小太監已經帶著幾位針線嬤嬤等候多時。

幾匹布料擺在桌上,顏色雖說不算上乘,倒也勉強符合朝服的規製。

嬤嬤們見她進來,立刻跪地請安。

馮嫽示意她們起身,說道:“今夜辛苦各位了,這套朝服乾係重大,務必做得精細些。”

嬤嬤們連連稱是,迅速分工忙碌起來,一時間,偏殿內隻聽見針線穿梭的細微聲響。

馮嫽在一旁坐下,目光落在牆上的一幅舊地圖上。

這是宮中大致的布局圖,雖說近些年宮中修繕了不少地方,但主要宮殿的位置並未改變,這幅地圖仍能派上用場,幫她尋得明日上朝的路線。

燭光搖曳之中,馮嫽撐頭假寐,心中思量,淩久在這宮中多年,一直被邊緣化,如今自己貿然決定替他走出這一步,前路必然充滿千難萬險,但他既然受了賜婚,就不得不做。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朝服終於完工。

馮嫽接過朝服,細細查看。

這朝服雖比不上真正皇家朝服那般華貴,但在這昏暗的光線下,也透著幾分威嚴。

她深吸一口氣,強按下因激動而緊張的心緒,緩緩穿上朝服,對著銅鏡整理衣冠。

看著鏡中身著朝服的男子,馮嫽不自覺地愣住了,不因外表俊美,隻因這身朝服。

她所渴求之物,萬卷詩書、兵法、策略皆不可得,如今竟隻是換了身子,便施施然穿在了身上。

怎麼不算可笑?

卯時,晨鐘敲響,鐘聲回蕩。

朝堂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等候,見她身著朝服走來,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但隻嘈雜一瞬,便對她失了興趣,好似她不曾來。

馮嫽亦不在意他們,隻孤身一人站於隊末,淩雲遠遠瞧見,先是一怔,隨即便大步流星朝她走來。

“三弟,一日不見,竟有興致來上朝了?”他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話裡話外卻暗藏著不易察覺的譏諷之意。

他目光落在馮嫽那身倉促趕製的朝服上,眼神裡滿是輕蔑:“三弟這朝服模樣倒是新穎,不知是何處所做?”

馮嫽神色未改,平靜地看向大皇子,眼中不見一絲慌亂,坦然將自己的難處告知於他:“有勞皇兄掛懷,這朝服是我昨夜命人匆忙趕製的。宮中染織署事務繁雜,未能及時為我備好,我又急於今日上朝,實在無奈才出此下策。”

此番赤誠倒是將淩雲懟了個措手不及,原本準備好的嘲諷之語儘數被噎回了喉中。

他麵色微變,眼神裡閃過一絲尷尬與惱意,卻又不好發作,隻能強扯出一抹生硬的笑:“三弟如此勤勉,倒叫為兄刮目相看。”

恰在此時,宦官高昂尖銳的聲音穿透冬日凜冽的寒氣,“入殿!”一聲令下,瞬間打破了這微妙僵持的局麵。

文武百官紛紛整理衣冠,神色一凜,準備步入大殿。

淩雲對馮嫽一笑:“三弟身為皇子,自然該與我和二弟站在一處,你難得來這麼一回,也好叫父皇瞧瞧你。”說罷,便轉身邁著大步朝著殿內走去。

馮嫽思慮一瞬,不緊不慢地跟上他,站於他身後。

淩川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隱約還有一絲警惕。

他與淩雲對視一眼,便各自目視前方,隻餘身後文官細碎話語聲。

不多時,宦官那尖細的嗓音再度響起:“皇上駕到!”

刹那間,整個朝堂安靜下來,眾人齊刷刷跪地,高呼萬歲。

馮嫽也隨著眾人跪拜,起身之時,恰好與皇帝的目光交彙,清楚地看見了皇帝眼中的疑惑。

他好像並不知道淩久如今是何模樣。

淩雲率先一步向前道:“啟稟父皇,前幾日三弟意外受刺,兒臣以為,是該徹查此事,給三弟一個交代,也還宮廷安寧。”

皇帝聽聞,龍顏微怒,厲聲問道:“竟有這等膽大包天之事,那刺客可曾抓到?”

淩雲微微低頭,恭敬回道:“父皇,刺客十分狡猾,事發後當場自儘,兒臣雖派人多方追查,卻仍未找出幕後主使。兒臣擔心,三弟此次遇刺,絕非偶然,恐怕是有人蓄意針對。”

處於風口浪尖的馮嫽卻隻是低頭聽著,一聲不吭,仿若泥塑木雕。

大殿內落針可聞,壓抑的氣氛如烏雲壓頂,皇帝開口道:“此事絕不能姑息,命刑部尚書即刻牽頭,聯合大理寺與京兆尹,務必在十日內查明真相,若有懈怠,嚴懲不貸!”

刑部尚書忙出列跪地領命,淩川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馮嫽,見她依舊神色淡然,無啟齒之意,不禁眉峰緊蹙。

這淩久,今日是來做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