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1 / 1)

馮嫽身披狐裘,身姿綽約倚在窗前,手中捧著一盞剛沏好的香茗,熱氣嫋嫋升騰。

正值京城歲末,寒意料峭,日色黯淡,滿目素淨,瞧著便添了幾分冷意,鎮國公府內院之中,茶香與墨香交織繾綣,滿室皆暖。

熱氣侵襲了她周身的清冷,軟了那似寒星的雙目,偏生眉毛生得張揚肆意,眉頭輕蹙時,鋒芒儘斂,眉梢上挑處,是蓋不過的淡漠。

案上賜婚的明黃綾錦刺得眼底生疼,那些溢美之詞在舌尖泛起鐵鏽味。“德容兼備,溫婉賢淑”八字最是誅心,生生將她削成了深宮錦匣裡的玉搔頭。

飄落無痕的雪花落在手心,她心中一股酸澀湧上心頭,百般滋味皆難言表。

終究還是淪為了製衡朝堂的棋子。

她自嘲一笑,垂眼將玉勺擲入茶碗中,一大一小兩個紅棗,起降沉浮。

她不喜歡喝棗茶,即便這兩顆棗,分彆產自雲上和山川。

但皇長子淩雲最喜大棗,雖核不大,但皮厚肉肥,吸儘茶湯仍能保得身形飽滿,便出味來,朝堂上文武百官也有不少追隨者。

而小棗,核尖味澀,多盛行於皇後母族丞相府中,二皇子淩川身為外孫,常常到訪,品的便是此物。

至於三皇子喜歡什麼?

馮嫽給茶碗蓋上了蓋,讓人撤下。

那不重要。

一個混著異族血脈還不受寵的皇子,手中握不住棗,便沒有喜好可言。

隻似那沉底的茶葉,作底味罷了。

但鎮國公一脈,最擅衝茶。

馮嫽輕輕摸上頸間的玉飾,眼中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

此物乃她幼時一和尚路過此地時贈予府中,通體淨白,圓潤無棱。

她已不記得那和尚是為何被趕走的了,但卻牢牢記住了他臨走前所說的話:

“紫薇星動,天象有變,皇權更迭,天下易主,落於西憑。”

這“西憑”二字,究竟是何意?

是西疆之地,還是西馮之姓?

父兄聞之恐惹禍端,便將這白玉環置於她身,因為她是女子,不會招惹是非。

若真恐懼,何必留於身側,誰敢說沒有對那至高之位有一絲一毫的覬覦?

若她身為男兒身……

頸上玉環在指間忽而閃過一抹微光,似月破雲層,雪映清輝,隱於狐裘之間,若隱若現,仿若她那藏於心底的隱秘心思。

馮嫽輕闔雙眸,須臾間便將眼中的波瀾儘數掩去,神色複歸平靜,恰似寒潭之水,澄澈卻深不見底,方才的那些心思與掙紮,仿若從未有過。

昨日與聖旨一同而來的還有宮中傳來口諭,父兄身為將領,需領軍出征,前去邊境禦敵。

她深知此次出征事發突然,邊境局勢定是萬分危急,父兄此去,生死未卜,危險重重。

又逢母親病臥在床,如今最需靜養,父兄出征一事,隻能先瞞下來,讓她莫要再為兒女操心,添了病症。

明日代母親去承安寺祈福,一來是儘她身為女兒的孝道,二來也是想去外麵看看。

她隻怕嫁人後在那宮牆之中,似籠中燕般,再無自由可尋。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馮嫽便起身梳妝,挽起發髻,換上一身素色衣裳,外披一件厚氅。

府門外,親衛早已備好車馬,一應供品也皆安置妥當,馮嫽帶著貼身丫鬟,在親衛的簇擁下,緩緩邁出鎮國公府大門。

馬車一路顛簸前行,駛出京城,漸往承安寺方向而去。城外景致漸次開闊,銀裝素裹,偶有幾隻寒鴉飛過,發出幾聲孤寂的啼叫,更添幾分淒涼之意。

馮嫽掀起車簾一角,寒風呼嘯著灌進車內,使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厚氅。

身旁服侍的丫鬟墨竹見狀,忙拉緊了另一邊的車簾,輕聲提醒道:“小姐,外麵風大,仔細凍著了。”

馮嫽微微點頭,卻並未將車簾放下,隻輕聲說道:“無妨,我不過是想看看外麵的景致。”

馬車繼續前行,道路兩旁的積雪愈發深厚,車輪碾壓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行至半途,忽聞外麵一陣喧鬨之聲。

她本就不喜吵鬨,眉心微微一蹙,尚未開口詢問,便聽親衛首領在外麵高聲說道:“小姐,前麵路上躺著一個人,擋住了咱們的去路。”

馮嫽心下略作沉吟,方啟朱唇,輕聲吩咐道:“且去瞧瞧,究竟是何情狀。”

那護衛頭領忙應了一聲,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回轉來,躬身回稟道:“回小姐的話,乃是個年輕男子,瞧著身上有多處傷口,像是遭遇了山匪的模樣。”

“可有氣息在?”馮嫽又問道。

“尚有一絲氣息,隻是微弱得緊,人已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了。”護衛頭領答道。

馮嫽秋波動眸,思量許久。

在這荒郊野外之地,若棄此人於不顧,其必死無疑。雖說當下世道不寧,可眼見著人死活不救,實非她所能為,亦有違鎮國公府的家訓家規。

儘管心中有些遲疑,她仍對護衛們說道:“將他抬到車上來,咱們且送他一程,待至寺廟,自有僧人為其療傷,也算是積了一份功德。”

護衛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將男子抬進了馬車,安置在一角。

男子臉上滿是血汙看卻難掩英挺之氣,眉骨瞧著不似中原之人,卻又與異族有彆。

如侍衛所言,他受了重傷,身上的錦袍已被血跡浸透,多處破損不堪,像是經曆了一場慘烈的拚鬥。

隻是這傷口瞧著,不像是尋常山匪打劫所致,反倒似那軍中利刃入肉後擰刺而成。

馮嫽心下一驚,自己這該不是救了個敵軍回來吧?

再看他衣著富貴,若不是五官生得太過惹眼,令人心生疑竇,便該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

可不論他是何身份,如今既已將人救上馬車,此時若再拋下,良心上委實過不去,況且這四周荒無人煙,他被他人救起的幾率幾近於無。

馮嫽與墨竹對視一眼,合力將男子往車門處推了推,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男子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

馮嫽雙眸微眯,心下一橫,湊近了問道:“你醒了?覺著如何?”

男子緩緩睜開雙眼,眼中滿是迷茫之色,剛一動便疼得齜牙咧嘴,聲音乾澀沙啞:“我這是……在哪?”

馮嫽並未放下戒心,不動聲色地審視著他,冷聲道:“你被人傷在路邊,我見你尚有氣息,便將你救了上來。”

淩久眼中閃過一絲驚愕,抬手揉了揉腦袋,隻覺頭痛欲裂,低罵一句“我草”,回想起昨夜之事。

昨天晚上他上完自習回宿舍,突然被不知道從哪來的車子撞飛,身上帶著的傳家寶墨玉平安鎖碎了一地,紮得他屁股疼。

但好在落在了草堆裡,沒什麼大事,隻是還未沒得及慶幸,便有人衝上來將他一頓暴打,直打得他半死不活,打完還扔到雪堆裡,任他自生自滅。

“謝謝你啊,我第一次來不太認路,請問東方國際廣場怎麼走啊?”淩久看著周圍,古樸的馬車裝飾,身著古裝的馮嫽和丫鬟,隻以為是到了拍戲現場。

馮嫽聞聽這莫名奇妙的言語,蹙眉,眼中的疑惑與警惕更甚:“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淩久笑容瞬間僵在臉上,低頭瞧見自己破爛的錦服,還有那完好無損的墨玉平安鎖,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莫不是一腳油門給他創進了四維空間?

淩久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說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我叫淩久,昨日遭歹人襲擊,才落得這般田地。”

馮嫽心下狐疑,這名字聞聲倒是與三皇子相同,可眼前此人的言行舉止,卻與皇子的身份全然不沾邊:“淩公子既已清醒,不知家住何處?我們也好送你回去。”

“哈哈,我……我家在姑蘇,此番是出來遊曆的,誰承想竟遭了賊人搶劫,幸得姑娘相救。”

淩久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從自己那所剩不多的曆史知識裡扒拉出這麼個地名,說罷還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

馮嫽一聽他提及賊人,自是不信他的話,卻也不即刻拆穿,順著他的話說道:“既如此,待到了承安寺,我們為你尋個僧人好生醫治,莫要落下什麼隱疾才好。”

淩久連忙點頭:“多謝姑娘慈悲,淩某大恩不言謝。”

馮嫽隻頷首,不再與他交談。

馬車繼續前行,紅日初升,山路上的積雪漸漸融化,道路變得崎嶇難行。

顛簸之下,淩久的傷口疼得愈發厲害,他緊咬牙關強忍著,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馮嫽側目瞧了他一眼,見他咬得嘴唇發白,終是忍不住出聲打破車內的寂靜:“疼得厲害便喊出來罷,沒人會笑話你。”

說罷,將隨身帶著的軟墊遞了過去:“靠著這個,許是能好受些。”

“啊,好,多謝姑娘。”淩久受寵若驚地接過軟墊靠在身後,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馮嫽抬手撩起車簾,寒風吹進車內,她仿若未覺,對著駕車的侍衛問道:“還有多久方能到寺廟?”

“回姑娘,約還有半個時辰。”侍衛恭敬答道。

馮嫽微微點頭,雪化後的路委實難走,馬車行得慢,耽擱些時間也是常理。

直至日上中天,馬車才在寺廟山下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