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陸澤蔚衝進家門,下意識往樓梯上看,確實看到了人。

陸首長一臉威嚴站在樓梯上,將軍裝外套甩到他身上,“混賬東西!你還有沒有一點軍人的樣子!”

被遮住身材的陸澤蔚:“........”

胡鳳蓮從二樓東側匆匆出現,“你就不能好好說話,明明是怕孩子冷,非要.......”

“你給我閉嘴!我關他的禁閉,你沒有請示彙報,征得上級同意,就私自開鎖把他放出來,我還沒有跟你算賬!”

陸首長怒氣衝衝,看了一眼東側新房,“這麼大的事,你居然趁著我下部隊自由行動,你簡直就是無組織無紀律!”

“你是前指,我是後指,這事歸後方管,不用向你彙報。”

胡鳳蓮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提前回來。

新婚小兩口雖然已經住在一間房裡了,但結婚證還沒領呢。

他在這關頭回來,還氣成這樣,怕他阻攔了關鍵手續,胡鳳蓮看向兒子,“你爸說得對,瞧瞧你這什麼樣子,還不趕緊去衝個澡,吃好飯帶良馨去民政局拿結婚證。”

“混賬!”陸首長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結婚證都還沒有領,你就把人接家裡來了!”

“不接家裡來,這小子能認賬?”胡鳳蓮翻了個白眼,“你以為就你一個人不同意。”

“你!”

陸首長痛心疾首,“老胡,你當年也是非常具有革命覺悟的同誌,怎麼老了越活越封建,居然不顧兒女意願,強迫包辦兒女婚姻!”

白早起出操,白迫不及待回家的陸衝鋒,一步三個台階上樓,繞過爭吵的父母,走向房間。

新房雙人床枕被已經疊得整整齊齊。

人沒了。

“摘帽子”作戰方案第一次執行徹底失敗。

陸衝鋒緊抿著唇,打開大衣櫃抽屜,拿好換洗的衣服,去衝掉滾燙轉為冰涼的汗水。

剛用力推開衛生間的門,一個柔軟的身體就撞進懷裡,鼻間襲進雪花膏濃鬱的香氣,他下意識伸手扶住她的後頸,穩固搖晃顫抖的身體。

良馨捂著額頭,疼得眉頭皺在一起,抬頭去尋撞到的東西。

濕透的白背心緊貼蓬勃肌肉映入視線內,沒了黑暗遮擋,充分顯現著男性的雄健,汗水夾雜著肥皂香氣,讓她一陣恍惚。

這是病秧子?

剛這麼想,良馨的下巴就被鉗住抬起。

精雕細琢的五官逼近,讓她呼吸一緊。

這時,才發覺他右眼下方長了一顆小小的痣。

隻有湊得非常近,才能發現這顆小痣。

盯得久了,更覺恍惚。

良馨最後的意識,是鼻子裡出現一股熱流。

“良馨!”

良馨醒過來時,正斜靠在婚房雙人床疊好的枕被上。

視線還沒恢複足夠清明,一道人影出現,緊張問:“你醒了?”

“良馨,你醒了!”

胡鳳蓮撲了過來,一臉驚喜,“醒了好,沒事就好,你放心,我已經罵過你爸了,你爸現在很愧疚,一直在你房門外來回走,也著急得很。”

良馨:“?”

慢慢回憶。

想起一顆小痣。

下意識伸手摸鼻子。

“對不起。”陸澤蔚眼裡有明顯的愧疚,“我不知道你在裡麵,走得太急,不但把你撞得流鼻血,還把你撞暈過去了。”

良馨:“........”

“不怪衝鋒,就怪你爸。”胡鳳蓮看了一眼門外,大聲道:“都是他突然回來嚇唬你,直接把你給嚇暈過去了,你放心良馨,我就認你這一個兒媳婦,等你一好,立馬就去拿結婚證,我看誰敢阻攔!”

看她不說話,母子倆又湊近,一臉緊張。

胡鳳蓮:“剛才馬醫生說了醒來就沒事,怎麼不說話?良馨,你有沒有事?”

陸首長出現在門口,麵色雖威嚴,眼裡卻有著緊張。

即便緊張,也沒踏進新房的門,隻是遠遠站在門外觀察。

陸澤蔚判斷完畢,“去醫院。”

察覺他要過來橫抱她,良馨伸手推住他冰涼的身體,“.......我沒事,你去洗澡換衣服,彆凍著了。”

到時還得她來照顧。

“你看媽給你挑選的兒媳婦,剛醒過來就立馬想著你的身體!”胡鳳蓮一臉心疼笑容,握起良馨的手,“彆怕孩子,我讓小石做了糖水荷包蛋,等下你多吃幾個,吃完了,讓你爸司機直接送你們去民政局,他不會反對。”

良馨點了點頭,“謝謝媽。”

坐著綠色斑駁的軍車駛出軍區大院,不免想到第一次踏進這個門,看見這輛車,還跟二嫂說起“反正這輩子跟我又沒關係”的話。

等到了民政局,兩人交上組織領導簽好字的信件,順利拿到了結婚證。

看著獎狀似的結婚證,良馨憑生出一種命運感。

出來民政局,雪蓋大地。

不知是來時沒注意,還是因為雪花太大,半個小時就已經讓灰暗大地銀裝素裹。

良馨走下台階,棉鞋鞋底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伸出手,幾片六角形雪花落在手心,掌心餘溫很快就將雪花消融。

1976年正式步入寒冬。

北風撕裂著漫天陰霾瘴氣,漫天雪花紛紛揚揚。

待過了年關,春來冰雪消融,備受煎熬的人民同誌們,將會等來久盼的溫暖。

往後數十年,再不會這樣冷了。

陸澤蔚還在看著剛領的結婚證:

五角星紅旗獎狀。

下麵一排是主席語錄:人類在生育上完全無政府主義是不行的,也要有計劃生育。

姓名:陸澤蔚 性彆:男年齡 27歲

姓名:良馨 性彆:女 年齡:22歲

自願結婚。

陸澤蔚沒看最下麵的官方話,盯著自願結婚四個字。

過了很久,抬眸看向良馨。

潔白晶瑩的雪花從良馨的發頂垂落到肩頭。

讓陸澤蔚想到了民國婚紗照。

但任何一張照片裡的新娘都比不上此時的良馨。

她的雪花頭紗輕盈天然,紗下冰肌玉骨,眼底隱藏悲憫笑意,透著一股聖潔之氣。

陸澤蔚眸光一頓。

回程車上很安靜。

警衛員小魏從前車後視鏡看了一眼新人。

新娘臉色平淡看著右邊窗外,新郎臉色沒了早晨出門時的血色,微微蒼白。

“衝鋒,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良馨聽到聲音,轉頭看著他。

他正穿著冬季常服,戴著的還是單薄軍帽。

出來之前,良馨勸他披上軍用棉大衣和剪絨棉帽,他不肯穿。

陸澤蔚:“沒事。”

良馨又把臉轉過去了。

突然想到婆婆給的一千塊和每個月六十塊工資。

良馨慢慢脫掉今天第一次穿的紅色呢絨翻領外衫,湊近陸澤蔚,正準備蓋到他身上,被鉗住了手。

陸衝鋒看著脫掉外衫,僅穿著一件黑、藍、灰、紅三五種顏色毛線拚拚湊湊,領口袖口還跑著線,用藍布補了一塊的毛衣,皺眉,“魏哥,去市一百。”

警衛員不動聲色一笑,轉動方向盤,車子換了另一個道。

“穿上。”

陸衝鋒口氣生硬,放開了她的手,見良馨不動,“你沒感覺我的手比你的手熱多了?”

手腕還殘留著他的餘溫,良馨將衣服重新穿上,低頭扣扣子的時候問:“生氣?”

陸衝鋒詫異偏過頭,“為什麼?”

良馨:“........”

“你聽不懂我的尾音是揚起的?”

“你問誰?”陸澤蔚看向駕駛座的警衛員,“他?”

良馨閉緊嘴巴,用力鼻吸鼻呼,看向窗外。

“一百到了。”

第一百貨商店。

按蘇聯圖紙建設的三層大樓。

屹立在江京中心地段。

陸澤蔚直奔經營呢絨綢緞,花素布匹,針棉織品,服裝鞋帽的二樓。

良馨跟著他的步伐,停在針棉織品玻璃櫃台前。

良馨疑惑看著他。

陸澤蔚:“選吧,看中什麼拿什麼。”

玻璃櫃台後麵木質貨架裡,紅色、黃色、綠色、駝色、卡其,棉線、混毛、羊絨,粗的、細的、雙股的,六股的,擺滿了一捆捆絨線。

剛從雪地裡走進來,一眼看過去,更覺軟乎乎,暖融融。

時值寒冬,即便毛線需要票券,定量供應,櫃台前的顧客仍然讓售貨員們應接不暇。

眼觀六麵的售貨員,餘光瞥見了綠色軍裝,臉上頓時帶著笑容快步走過來,“今天新到了紅色羊絨毛線,準備織件什麼?”

“毛衣。”陸澤蔚代為回答,看著良馨,“帽子,圍巾,手套,還要什麼?”

“你有票嗎?”

“沒有就把我押這。”

“那我選了。”

良馨指著玻璃櫃台裡的黑色毛線,又抬頭指著木質櫃台裡的淺灰羊絨毛線,“這兩個顏色各稱兩斤。”

陸澤蔚臉色不起一絲變化,“紅的也稱兩斤。”

“稱了你穿。”

“......紅色不用稱了。”

陸澤蔚看向良馨,“你不是一直喜歡圍著一條紅色圍巾?怎麼又不想要了?”

良馨:“不喜歡,但隻有那一條,不圍就要受凍。”

陸澤蔚眉頭微微一動,看著花花綠綠的毛線,“那你喜歡什麼顏色?”

“黑和灰。”

還以為黑色和灰色其中有可能有一種是給他選的陸澤蔚:“........”

“女同誌不是都喜歡鮮亮點的顏色?”

良馨抬眸看他,“你挺懂。”

“我不懂!”

買完毛線,直到進了家門,陸澤蔚還跟在良馨後麵解釋:“我不懂,我真不懂。”

“不懂什麼?”胡鳳蓮穿著一件米灰色兩用衫,整張臉喜氣洋洋,“買毛線去啦?我說怎麼這麼晚回來,還以為民政局排隊呢,衝鋒今天精神頭挺好的?”

“媽,我什麼時候精神不好了?”

“你哪天精神好過了。”

“.........”

陸澤蔚看了一眼良馨,“你坐沙發上休息,早上剛暈過,還流了鼻血,我去給你衝紅糖水。”

聽到流鼻血,良馨臉色有一瞬不自然。

“對,良馨得好好坐著休息。”胡鳳蓮牽著正式的兒媳婦的手,拉著坐在沙發裡,小聲問:“一路都挺順利吧?”

良馨知道她在問什麼,點了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胡鳳蓮長鬆了一口氣,看著正在衝紅糖水的兒子,“彆說,娶了媳婦還真是挺有用。”

陸澤蔚將搪瓷茶缸遞到良馨手裡,轉身去倒了一杯水,仰頭“咕嚕咕嚕”喝光。

良馨坐在柔軟的沙發裡,小口喝著紅糖水。

觀察兩人的胡鳳蓮,臉上笑意更深了,“良馨,彆光喝紅糖水,等下要吃飯了,留著肚子吃肉,你們兩個人結婚,婚禮該由組織操辦,衝鋒去年就停職離開師部上軍校,現在又被停了課,兩邊都沾不上,隻能對著主席相鞠躬後,自己在家裡簡單吃一頓了。”

外麵階級鬥爭的弦依然繃得很緊,軍區大院也正處於動蕩混亂的狀態。

沒人敢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革命路線下大操大辦婚事。

即使是公社辦集體婚禮,稍顯熱鬨,也不過是對著主席相片三鞠躬,互送一本毛選,買一對暖水壺和被褥,吃一頓白菜豆腐,就算完婚了。

炊事員小石準備了加了辣椒的紅燒蘿卜羊肉,副食店買的鹽水鴨,一盤霜打青菜中間擺著四顆紅燒獅子頭,一碗黃豆燉蹄髈。

陸首長下班回來,看到一桌子菜,明顯一頓,但沒有說什麼。

一家人聚齊在餐桌後,胡鳳蓮跟良馨解釋:

“良馨,我們家原本一共有三個孩子,老大光榮,犧牲了,現在還是有三個孩子,因為老大犧牲後,我們收養了戰友的孩子,兩家一個姓,他叫陸和平,衝鋒還有一個妹妹叫月季,在文工團跳舞,本來應該是月季下鄉,和平瞞著我們報名走了,去的新疆建設兵團,沒有假期,趕不回來,你彆介意。”

“不會。”

這個年頭,很多夫妻結婚,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甚至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依然很難與父母見上一麵。

吃飯期間,除了胡鳳蓮不停給良馨夾菜發出聲音外,餐桌上就隻有輕微的咀嚼聲。

突然,胡鳳蓮“哎”了一聲,將筷子上的鹽水鴨放到良馨碗裡,看向陸首長,“你晚上又不知道幾點才能回來,正好衝鋒今天狀態也不錯,我跟你說,前幾天衛營長家的紅燕,帶著遠陽來家裡了。”

陸首長:“我不在家,你怎麼沒留他們在家裡多住幾天?”

“你猜他們來乾什麼?”胡鳳蓮臉色一言難儘,“他們來提親!”

陸首長詫異,正想說話,對麵的兒媳婦突然被嗆得一臉通紅,咳嗽不止。

陸澤蔚端起剛才良馨沒喝完的紅糖水遞過去,輕拍她的後背,“搞得好像你認識一樣,慢點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