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內宅,簷下銅鈴輕顫,“砰!”一隻剔透的官窯玉壺猛地砸在雕花茶幾上瞬間四分五裂,碎片濺落一地,茶水濺濕了錦緞軟墊。
“為什麼?憑什麼!”白玉雙喘著氣,臉色漲紅,指尖還在發顫。她方才氣極,抄起案上茶盞就砸,婢子們戰戰兢兢,不敢上前,隻敢遠遠看著。
“謝清殊!”白玉雙想起幼時與沈序在一起說笑玩鬨之情,不覺流下淚來,眼底到底是不甘和憤怒,“從哪跑出來這麼個人,景行哥哥竟要你不要我!”
“砸得好。”白玉知倚在貴妃榻旁,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迎春花蕊,鳳仙花染過的指甲色澤鮮亮,襯得她手指纖長如玉。任由妹妹在家裡哭天哭地一番,她瞧了瞧地上的狼藉,抬起手:“去,再拿幾個建盞給二姑娘,讓她砸。”
身邊的婢子不敢動。
白玉雙抬眼看向姐姐,喉頭滾了滾。
白玉知支起身子,看著妹妹:“你這麼氣憤做什麼?你向來不怕爭,怎麼這次就怕了她不成?”
說著她捏起一枚鬆子,輕輕一掰:“謝清殊不過是定平侯府找回來的外室女,她拿什麼和你比?論出身,論才名,論父兄勢力,她不及你分毫。”
白玉雙搖頭:“可是景行哥哥自己說,他不願意。”
“沈序如今還未娶呢。”白玉知微微俯身:“謝家女也還不是正妻。”
白玉雙聽到這話眼神微微變了,指尖也隨之一收。
世家姑娘們其實都是上天的寵兒,她們比貧苦出身的姑娘們得到了更多天生的福分。隻是人性總是不太知足,在出身優渥的人眼裡,與他們競賽的人自然也是同樣出身優渥的人。
在投胎這點上謝家二姑娘似乎稍占上風,上天賜給她好幾種恩惠,而並非是財富一種。在白家姐妹看來,命運對待這個卑賤的外室女過於優厚了,甚至就是因為她曾經卑賤,所以這種優厚顯得有些過頭。謝清殊得到了美貌、健康、令人羨慕的婚事,這些都是給她安排好的,並沒有讓她付出什麼。至於其他白家姐妹暫時沒有發現,她們自然也不知道謝清殊那手好字是從三歲起日日練習從不曾斷絕的結果,也不知道她的性格見識是來自於痛苦和淬變。
不過就算她們知道她們也不會在意的,作為觀念上的“敵人”,沒有必要去欣賞對方。
屋內燃著熏香,龍涎香的氣息嫋嫋浮動,氣氛有些沉悶。白玉雙方才砸了一通東西,喘著氣坐在榻上,胸口起伏不定,眼圈紅紅的。
白玉知攏了攏衣袖,望著妹妹被氣得發顫的模樣,慢條斯理地理著指尖的鳳仙花色:
“她還真是命大啊。”
“是呀阿姐!”白玉雙聞言又扔了一個杯子,揚聲氣道:“你上次怎麼就沒給她整治死?”
白玉知冷笑了一聲,顯然也很不甘心,她低頭拿起茶盞,動作極緩地把玩著:“婆母說什麼治家道理,原來都是為了袒護這外室女。將我趕回娘家,還害得琥珀被阿娘懲罰,如今身邊沒了琥珀,我進進出出總覺得沒原來那麼舒心。”
白玉雙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了:“簡直是莫名其妙,一個婢子竟然是阿姐你公爹的外室女?阿姐你教訓她一頓沒弄死,結果倒被認回了定平侯府的姑娘。”
白玉知頓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外麵窗欞:“或許就是因為我收拾了她一頓,公爹於心不忍,這才認回來的。”
白玉雙一怔,仔細回想了一瞬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姐姐懲治狐狸精,誰知狐狸精卻搖身一變變成人了。氣得一捶貴妃榻:“依我看,這女子就是克我們姐妹倆!當婢子的時候跟自己親哥哥不清不楚,成了世家女又來搶我夫婿!”
白玉知聽著妹妹高聲嚷動,對謝清殊的這頓排揎與她心裡想的不謀而合,自小到大,她們姐妹還沒在彆人身上這樣吃過虧,一邊聽著一邊垂下眼眸,指尖緩緩摩挲著杯沿,眸底掠過一絲冷色答了個“是。”
想起不知哪裡來的野雞鵝竟變了仙鶴,將自己十幾年心心念念的郎君搶走,白玉雙的臉色難看極了,狠狠攥緊手中的繡帕:“阿姐,難道我們就由著她克咱們不成?我看姐夫對她也看重得緊,那日春日宴幾乎寸步不離地跟著,知道的是妹妹,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心上人呢!”
白玉知登時變了表情,瞧著外麵梨花一瞬,然後忽然笑了。
“你還記得從前那個堂表妹嗎?”
“哪個?”
白玉知轉眸望向妹妹:“還在舊府那東南角上井裡沉著的那個。”
白玉雙無聲地看向姐姐。
她姐姐也無聲地看著她。
兩個人在這件事上同時做了個決定,可以說是十分默契,心靈相通了。
就在這時,門簾一挑,細碎的珠簾聲響起,一道端莊的身影緩步走了進來。
白夫人三十有七,披著件月色雲紋披帛,鬢邊簪一支嵌東珠的鏤金簪,氣度端方。她目光一掃滿地狼藉,隻見小女兒滿臉淚痕,周圍婢仆們噤若寒蟬,鴉雀無聲,獨有大女兒在房內坐著摘花朵玩,一案麵的鵝黃粉白被撕得粉碎,倒是比地上的名貴的瓷片碎渣還引人心疼憐愛些。
白夫人走進來,在羅漢榻上坐下輕輕歎了口氣。
他們夫婦向來貪勢愛財,卻養了一個如此長情的女兒,這姻緣本是要拆的,誰知老天安排沈序出了獄,登上了雲梯,而女兒又定親未成,竟好像是冥冥中注定,就留下這一對為了成婚一般。
所以白夫人也就變了心思,與沈家的婚事,當時是怎麼堅決反對的,如今就怎麼十倍百倍的堅決支持。她雖是個冷心冷魂的人,卻對自己的一雙女兒是真正的好,特彆是在婚事上頭,高門是必須要的,但也希望女婿能得女兒喜愛。
隻是他們夫婦也沒想到,這次沈序如此堅持,怎麼都不願娶他們白家的姑娘。
白玉雙委屈地抿起唇,紅著眼,嗓音哽咽:“阿娘。”
白夫人憐惜地抬手理了理她鬢邊散落的碎發:“序郎若娶你,將來他的益處豈是謝家的可比,沒想到他這麼糊塗。依為娘看是一時被迷了心罷了。既是迷了心,那就有辦法讓他清醒些。”
白玉雙屏住呼吸,目光一點點亮了起來:“娘的意思是?”
白夫人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序郎如今權勢正盛,咱們也不好用強的。你父親已經與謝家說讓他們取消婚事,謝家就是不願意,親家一場總是不能鬨得太難看。不過好在沈夫人向來知輕重,我與她多年前就交好,這次為了你的終身,為娘大不了親自去一趟,自會與她說明其中的利害關係。”
白玉雙聽著這話登時就放下心,白玉知也隨之一笑:“區區一個外室女,妹妹沒必要擔心。”
她說著站起身,整理了衣袖:“年輕女子都嬌貴,一時吃不好睡不好未免失於調養,一受涼呢又容易咳嗽傷風,再接著就懶得進飲食。我今日便回謝家,將這些一件件安排下來,你且等著看,看她這定平侯府二姑娘能得意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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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衛國公的寢殿之中,紅泥小爐正溫著藥湯,青銅鼎裡沉香還未完全熄滅,煙氣升騰著將四角宮燈的光暈映得很朦朧。簾幕低垂,幾個近侍垂首肅立,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程宴緩步走入內殿時,聽見病榻前的少年正低聲啜泣。那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年方十歲,哭得鼻尖通紅,聲音因哀戚而微微發顫:“父親,太醫說隻要好生將養,過幾日便能康複,您……您一定要保重啊……”
他身子單薄,伏在榻邊,雙手拉著父親的袖口,是個十足孝順的小獸。
程宴站在寢殿門口,神色平靜地望著這一幕。
衛國公,大周朝異姓王,多麼尊貴的身份,而承襲這個名號的隻會是裡麵的那個孩子,那孩子才是父親所認可的唯一嫡子,而他,不是。
在去年端午之前,他父親都不承認他是程家的血脈,他本應該隨著他生母的逝去連名字都拋卻,改頭換麵寄養在姑母家中,若非去年新帝登基,他姐姐做了皇後,以皇後的權威逼迫父親,程宴這一生都會是“姑母的養子”,以旁支的身份終此一生。
他如今回來了,站在他本來就該在的位置上,這座宅邸依舊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程宴沉默地站在那兒,一種難以言說的疏離感湧上心頭。
這個家原本應該是他的。
“程宴。”
病榻上的衛國公睜開眼,聲音沙啞,目光沉沉地望望過來。
程宴微微頷首,上前一步。
榻上的男人瘦削了許多,眼窩深陷,神色卻依舊威嚴。他端坐在錦被間,身披貂裘,枕畔放著金絲雕花的湯婆子,溫養著病體。幾個小廝在一旁侍立,一人輕手輕腳地端起湯盞,另一人正用銀匙攪動未化開的膏子,整個屋子裡彌漫著藥香,濃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衛國公看著他,沉默半晌,終是開口:“當初你不該回來。”
這話不帶半點猶豫,語氣淡漠,像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結論。
程宴垂著眼睫,沒有回應。
衛國公繼續道:“你自幼養在程家旁支,已與本家生疏。若非你姐姐如今貴為皇後,執意讓你認祖歸宗,我本不打算接你回來。”
“我知道。”程宴的聲音平靜,毫無波瀾。
當年他尚未回府時,這位父親甚至從未派人探望過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他在衛國公的眼裡是“養在姑母家”的外人,可他如果真是外人,他又何必站在這裡,聽這一席話。
衛國公目光沉沉地盯著他,良久,才冷冷道:“你既然回了程家,便該尊重母親,愛護弟弟。昨日聽你母親說你對她冷淡,對弟弟也很冷淡。這不是你應該做的。”
“我母親已經死了。”程宴平靜地望向衛國公。
衛國公愣了一下,忽然道:“爵位,我隻會留給你弟弟。”
榻前的小少年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父親,雖然早已篤定這一點,此時眼裡還是不禁多了一絲欣喜和驕傲。
程宴站在燈影交錯的陰影裡,唇角沒有任何浮動,僅僅就那樣望著衛國公。
病中本不重的衛國公忽然心臟處一動,這眼神實在太像……比他姐姐還要像,可以說他與他的生母有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也正是因為這種一模一樣,他不能忍受從這孩子的眼裡再次看到她那樣看他的目光。所以他早早就送走了這孩子,隻為了不再想起那不想回憶的人。
隻是他沒想到,自己的女兒雖然繼承了父親的樣貌,卻有她母親的脾氣,登上後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以皇權威嚇,讓他這個做父親的必須認回她的親弟弟。
衛國公的手指收緊,藏在袖中的骨節有些泛白,因自己心底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或是恐懼,嗬斥出聲:“我真正認可的血脈隻有這孩子,至於你,你與你母親一樣,你們,你們……”
程宴輕笑了一聲,嘴邊的紋路帶了幾分譏誚:“都一樣對欠了父親,對嗎?”
衛國公臉色一頓:“你說什麼?”
程宴站起身:“當年父親既想保程家基業,又想借我外祖勢力牽製政敵,明明是上柱國,卻不得不娶你不喜愛的女人為妻。你娶了那不喜愛卻有用的女人,將她的利用過後不加善待,又直直將她熬死。”
“然後順其自然地迎娶你喜歡的女人,納了好幾房你也同樣喜歡的女人,這些鶯燕因為你的權柄而攀附你,不欠你的,因為你的富貴而討好你,也不欠你的。隻有我母親,因為不是你所喜愛的類型,卻占了原配夫人的位置,頂著原配夫人的名號,所以就欠你的,對嗎?”
“你——”衛國公猛然坐起,雙目一厲,伸手扣住程宴的胳膊,“你這逆子!”
“逆子也是子,不是嗎?”程宴眸色未變,他緩緩伸手,猛然推開衛國公的手臂,衛國公被這股力道震得一晃,重重靠回床榻,氣息不穩地喘息著,眼底滿是怒意。
殿中一片死寂。幼弟似乎被這一幕嚇壞,連他父親都忘了去扶。
“父親身子抱恙,不應動怒。”
程宴整了整衣袖,神色平靜如常,仿佛方才的爭執從未發生。他轉身向外走去,步履不急不緩,在跨出門檻的刹那頓了頓腳,卻終究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寢殿。
程宴從衛國公府內宅出來時,天光正盛,院中一株海棠抽出新芽,在春光裡投下繁茂的影子。寢殿裡彌漫的藥香仿佛還殘留在鼻端,他覺得有些膩了,伸手扯鬆衣襟。
他笑了一下,是在笑他自己,何必這樣憤怒。方才父親每一句話都帶著刀,但這種憤懣毫無必要,這些年他早也習慣了。
身後傳來小廝的腳步聲,小廝快步追上來停在他身後:“公子,適才崔相爺派人來說,請您午後去一趟相府。”
程宴腳步未停,指尖慢慢摩挲著袖口的雲紋暗錦。
小廝繼續道:“還有,翰林院修撰趙大人也遞了帖子,請您去聽講。”
程宴終於有了反應,挑眉笑了一聲,語氣散漫:“是翰林院的趙資不是?”
小廝趕緊點頭:“是,趙大人近來在講《春秋》,今日正好是論‘鄭伯克段於鄢’。”
程宴輕輕哼了一聲,這真是無關緊要的趣事,回答起來語氣也就不鹹不淡:“大舅舅那裡隨時都能去,今日就不去了。”
他頓了頓又道:“趙資倒是會投其所好,真是個油滑人……”
輕笑一聲:“他以前從不惹事,如今家中叔伯起勢了,他也開始活泛起來,以前我與他是有些交情,可他表叔公與我大舅舅前些日子在大殿上鬨得那樣難看,今日他那兒我怎麼好去?”
小廝猶豫:“今日還有太常卿陳大人的公子——”
程宴揚手打斷小廝:“這人近日隻圍著沈序轉,巴結得緊,沈序未曾理他。沈序不睬的人,我卻登門,豈不是掉價。”
程宴說著垂眸撣了撣袖口,取出袖中折得整齊的名帖,展開時微微一頓,眸光掠過金漆字跡。
他盯著名帖看了一瞬,“去鹮鶴樓。聽聞舒國公今日的雅集,請了幾位風雅之士。”
小廝應聲,快步去備馬。程宴抬步向前,陽光灑落在青石板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踩著光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