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說說到了關鍵上,黃氏沉默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瞪著眼睛看太夫人。
太夫人的娘家原本是皇商,她做了老侯爺的繼室後,她那本是年輕時捐了個小官的兄長便借著老侯爺的勢一步步回到長安,官至四品。到了子輩時子弟各個平庸,蘇府並不顯貴,誰知新帝繼位,蘇家老二快四十的年紀忽然提了巡按使,這巡按使雖然官職品級不高,卻號稱是代天子巡狩,九州各省的府、州、縣行政長官皆是他考察的對象,大事可直接奏請新帝裁決,小事全權由其自行處理,可謂事權頗重。
一朝雞犬升天,原本說給蘇家姑娘們的經商郎子都不算數了,全都退親重議。
這位蘇大人的愛女蘇蓼也從原本要嫁做商人婦的命運上猛地轉折,重新婚配了一位年輕的翰林院學士。蘇蓼是如願以償了,蘇薇卻不是滋味,作為長姐她退親後遲遲無人再來提親,眼見著婚事比不上堂妹已經很不開心,又聽聞謝家表妹竟然婚配的是京中一等一的權貴高官沈序,這心就更是扭曲起來。
女子嫁人如同第二次投胎,同樣是人,為什麼差彆這麼大?
太夫人自然知道侄媳婦黃氏在想什麼,她微微提了提嘴角:“等清殊嫁進沈家,有小沈大人牽線,為薇姐兒幾個尋個好夫君。”
一句話說得黃氏心裡落了定,提到自己的二女兒近日新來癸水,還是得尋些好紅糖來。往年都是謝府給蘇府送糖,如今黃氏想求些回去。
太夫人說這小事說什麼“求”字,然後轉頭問謝騁:“往年你們院子裡那個會製糖的婢子還在不在?”
謝騁回答:“人一直在,正是孫子院中的桑凝。”
桑凝賣進侯府之前自幼隨親人製糖,後來江浙大水,她父母在水難中溺亡,她隨祖父逃難到長安,祖父患病後將她賣進侯府,沒出半年就病故了。
桑凝受謝騁這個主子的喜愛,平日裡是不太乾重活的,隻是因有製糖的手藝,每年都親自給謝府主子們熬製紅糖,太夫人覺得桑凝製的糖塊比外麵的好許多,也就送給蘇家不少,桑凝製的紅糖也算名聲在外了。
太夫人說將廚房的紅糖拿去給蘇家一些,等今年甘蔗下來讓那叫桑凝的婢子再多做些。
謝騁答應一聲。
很快嬤嬤提著包好的紅糖來,安安穩穩地放在黃氏旁邊的木案上。黃氏心情大好,又哄著太夫人高興說了許多奉承之言,太夫人樂得肚子上的肉打顫兒,用手撫著自己的手背歎道:
“兒孫爭氣日子就長久,就算一開始看著不如人,說不定哪天就翻身翻到天邊上,運勢這個事真是說不準。那些原本瞧不起人,說我兒敗家子的東西瞧著吧,熱鬨還有看的呢!”
黃張二人聽了都屢屢稱是,太夫人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說道:“二丫頭你記著,無論到哪裡都是要以謝家為先,再就是你這表親蘇家,這才是親親的親人,不能隻顧著自己紅火,還要記得你這些姊妹兄弟。你能婚嫁沈家,靠的是這先頭祖上掙的,要一家子和和氣氣,相互幫襯才好。”
清殊起身說孫女兒記住了。
太夫人嗯了一聲表示滿意,眼見日頭高照就擺了擺袖子,傳席麵。
趁著這功夫黃氏母女二人出去如廁,回來的路上黃氏不悅道:“我瞧那謝二竟與裴氏是一個性子,不隻端倪的還以為是裴氏的親生女兒。”
說著翻眼睛看蘇薇:“人家多有本事,一個春日宴就將小沈大人收入囊中,你呢?你整日圍著個已經娶妻的謝騁做什麼?有什麼用!”
蘇薇反唇相譏:“阿娘說我說的這麼厲害,你倒是也給我置辦新宅子做嫁妝啊,那我也能找個小王大人,小陳大人的。”
母女兩個吹胡子瞪眼,碧波堂內一直沒說話的謝相宜站起身,對太夫人道:“祖母,相宜不能吃栗子,請廚房做菜不要放栗子粉。”
太夫人又嗯了一聲。
等席麵的時候,蘇家姑娘們與謝二姑娘說了這許多話,茶喝了許多,自己的事說了個乾淨,謝二姑娘卻滴水不漏地將她自己護了個嚴實,想知道她過往,來曆,愛好,都是不能的。
更彆說想聽一句關於她與那小沈大人之間的事,這說了許多,謝清殊根本就沒提沈序的名字。
最後蘇家的姑娘們敗下陣來,與太夫人告辭的時候蘇蓼說:“姑祖母,我們見了謝家二姐姐覺得親切,隻是我們幾個笨嘴拙舌,一時聊得還不儘興,以後有機會再與二姐姐促膝長談。”
清殊卻說:“我與蘇家妹妹們已經十分熱絡,互相熟悉了,以後便如親姐妹一般。”
太夫人聽到這話很高興,也不深究小輩幾個感情到底如何,從她活了五十多歲的曆程來看,感情這東西虛得很,兄弟姐妹之情就更是假,若沒有利益好處,大多數兄弟姐妹不是翻臉結仇,便是不相往來。
所以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子們說的姐妹情誼,她也不太放在心上,感情好不好的都無所謂,能帶來實實在在的銀錢好處,才是真的。
但嘴上的場麵話還是要說得好聽,太夫人看上去語重心長:“能血緣相連就是上輩子積的福分,姐妹們既然好不容易團聚,今後便要互相幫襯,無論是嫁人也罷,未出閣也好,都是親親的親人,做事的時候記得要互相牽掛考慮些。”
眾人稱是,又說笑了一會兒,仆從們將八仙桌擺滿了,太夫人和兩個侄媳婦一桌,小輩們另起一桌。
席麵上黃氏一轉常態,讓身邊的嬤嬤殷勤地給張氏布菜,頭一次表現出妯娌之間無比和睦。
清殊隻顧低頭吃,謝騁一筷子一筷子地給她夾菜,都快將她的碗加滿了。
蘇薇本來一直心儀謝騁,從前多次讓自己母親向太夫人暗示想嫁入謝家,但太夫人說話卻不算數,謝騁到底是娶了白玉知。
蘇薇入侯府的打算落了空,如今又要眼看著外室女謝清殊得嫁貴胄,樁樁件件都將她扔下,想到不久以後自己要與姐妹們的階級懸殊天差地彆,蘇薇焦慮得不行。
又自認為自己並不比謝家表親差什麼,白白讓對方越過頭去,嫉妒心就也登時生出再按不下去。
轉頭見自己母親正哄著太夫人高興談笑,她悠悠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人就是個運氣,運氣好的時候順遂,卻總有運氣不好的時候,現在看著氣派,花落誰家還不一定呢!”
謝相宜筷子一頓:“表姐你這話什麼意思?”
蘇薇撇撇嘴笑道:“沒什麼,就是有感而發罷了。風光體麵誰不想要,不過風光體麵也總是不長久。”
蘇蓼瞪了蘇薇一眼,要不然說她這個長姐眼窩子淺,如今看著謝家表親說了好親事就按耐不住了。
清殊不理睬她,就好像沒聽見一樣吃東西,筷子剛夾到一塊魚,蘇薇的筷子也馬上夾到同一塊,蘇薇笑著說這魚是自己最喜歡吃的,表姐要多吃一些,筷子卻沒有讓開的意思。
清殊嗯了一聲,移開筷子改夾旁邊的羊肉,蘇薇的筷子又跟了上來。
眾人談笑間都看到了這一幕,各自表情不同。
清殊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左手拿起黃銅湯匙,順手在銅鍋子下的火焰上燒了燒,“表妹可能不知道,這羊肉要炙一下才更好吃。”
說著那燒得滾燙的湯匙就向著蘇薇的手貼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