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侯愣在當場,又馬上回過味來,向太夫人追了一句:“可,可這事若是讓人知道……”
“沒人會知道。”太夫人眯起眼睛:“那癡兒是從廣陵找回來的,她生母又不在人世,就算找錯也情有可原。況且除了咱們自己,誰知道是找錯呢?”
裴大娘子生平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糊塗話,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蹙起眉:“婆母的意思是要李代桃僵?不是侯爺的骨血,這就是欺騙了。”
太夫人嗬了一聲:“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有什麼重要?不過是為了父母家族出力的人罷了,那沒兒子的都可以外麵抱一個彆的回來充數,像是親生一樣捧在手上,難道是因為真心喜歡?還不是為了以後好用,為了堵人口舌。”
說到這太夫人辛辣一笑:“人呐,假的很。要求媳婦的時候必須遵守婦道親兒親生,要用兒女的時候抱的都行,什麼繼承香火,什麼傳承血緣,不過都是為了現世方便自己。”
“這……”謝侯嘴上反駁,內心卻不願意反駁,他甚至有些狂喜,母親這主意出的好啊,隻要再找回來一個女兒,代替癡兒不就行了!至於是不是自己生的女兒有什麼重要?母親說的很對,隻要有用,就權當做親生的便是!
裴大娘子隻覺得荒唐,越聽越荒唐,她搖頭反對道:“我們怎能做這種欺騙的事?再說對外都說已經找到了女兒,現在如何再上廣陵去找?好吧,就算是再花兩個月功夫上了廣陵,怎麼可能一時之間就找到年齡相符、無父無母、又品德過得去的少女?這不是比大海撈針還難?”
這話一出,母子兩個的臉色登時白了些。
謝侯兀自搖頭:“是了是了,那孩子的娘是當年廣陵十斛明珠難換的美人,一等一的絕色……”
太夫人痛心疾首:“你個孽障,現在還有心情回憶這個!”
謝侯急道:“不是的母親,我不是回憶那孩子的娘多麼漂亮,我是說正因為這樣我才有底氣與沈家說親,若是隨便找回來一個容色平庸的,這事也是不成的。”
太夫人哀歎一聲,沒了主意。
“就實話實話退婚了吧!”裴大娘子勸說道:“就算失去沈家這個助力,侯府也是保持現狀,何必為了權勢富貴做這種刀尖上走路的事情。一旦敗露闔府才是要落入穀底。”
謝侯愁得眼圈子發紅,一個勁兒搖頭,意思還是不願意就此放棄。
這時外麵袍褂牽動的聲音傳來,謝騁上階入堂,見長輩們愁眉不展,一臉陰雲,母親更是繃著臉,神色寒涼如冰,謝騁生怕是自己三妹妹的婚事出了問題,趕緊問道:“這是怎麼了?”
太夫人歎了一聲:“騁兒來了,你將門關上,祖母與你說。”
謝騁反身關好了門,隻聽太夫人道:“我與你爹娘正在這為難,思量怎麼能在短時間內尋一個比你三妹妹年長四五歲,長相貌美,父母又不在人世的廣陵女子,這確實有些困難了,可若是尋不到……”
謝騁:‘祖母尋這樣的女子做什麼?我屋內剛好有一個。’
眾人都是一怔,謝騁皺了眉又搖頭:“不過她娘還在世,好像不太相符。”
太夫人登時一攥手帕:“我的好孫兒,你房中確實有這樣一個人?”
謝騁一臉糊塗:“確實是有。隻是她母親還在世。祖母是要做什麼?”
太夫人喜上眉梢,嘴上說著不打緊不打緊,心裡想著自己這孫兒屋裡頭的婢子個頂個的漂亮,樣貌這一項就已經是達標了。
裴大娘子口吻快了幾步,堵住了太夫人的念頭:“我們萬萬不能做那種傷人性命的事。”
太夫人趕緊擺手:“不會不會。”
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有足夠的錢就能買斷,若是不能再想彆的辦法不遲。
老太太正心裡歡喜,忽然想起來了什麼,嘴角抖了抖:“你跟祖母說老實話,這婢子你,你……”
老臉一紅,不知怎麼問。
謝侯知道他母親要問什麼,聯想到兒子平時風流成性的樣子,聲音都沉了些:“你祖母是問你,那婢子你收沒收房,有沒有破了身子,此時關乎重大,不許隱瞞!”
謝騁嚇得當即跪倒,以為他和桑凝的事被知道了,可轉念一想這才發生的事情怎麼這麼快就傳到了碧波堂?再說我一個世子睡個婢子算什麼,侯府中是有三十歲之內不能納妾的規矩,睡個婢子不等於納妾,不至於長輩們如此。
另外他與清殊確實是乾乾淨淨,謝騁脊背直了直,回道:“那婢子隻是伺候孫兒,再無其他事。”
“當真?”
“當真!”
太夫人哎呦一聲眉開眼笑:“菩薩老天爺,這真是上天恩賜,那婢子可好看?”
謝騁:“好看得很!”
謝侯知道自己兒子年紀雖然才束發不久,卻是萬花叢中過的人,他若說好看那必然是好看的。當時他向沈家誇下海口,婚配給他們家一個長安城中最出色的大娘子,麵容出色這一項總算是符合了。
裴大娘子眼瞅著這荒唐的想法一步步成事,她再沒有說話,直到太夫人向天合十謝恩,侯爺滿臉笑容如獲大釋的時候,知道這事情是沒有回旋餘地了。想來這侯府一步一步走下坡路,正因為這一對昏聵母子的緣故。
但她一人到底是孤掌難鳴,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這時她想到了什麼,看向謝騁:“騁兒,你說的那個婢子叫什麼?”
剛站起身的謝騁趕緊回答:“回稟母親,正是兒子房中伺候的婢子清殊。”
裴大娘子揚了揚眉目。
原來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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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已經決定,就沒有再改變的道理,找到了替代品那癡兒也便立即舍了,由太夫人做主悄悄地送到了極偏遠的莊子去,又將清殊的身世樣貌細細打聽了一遍,越聽越覺得十分合適。
外麵尋來的哪有本來就養在家中的放心?本來是婢子的姑娘忽然成了主子姑娘,本來失了爹娘的女孩兒忽然有了高門父母,這樣的情形這孩子怎能不為侯府赴湯蹈火?
太夫人和謝侯頻頻點頭十分滿意。
太夫人為人的霸道在於她自認為對的事情是一定就是對的,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會有錯。管不住□□不是兒子的錯,與沈家誇下海口求親不是兒子的錯,流落在外的孫女兒成了癡傻更不是兒子或侯府的錯。是老天爺要設計這麼一出,為的不是滿足他們這些人攀附權臣顯貴的欲望,而是讓清殊這個婢子展於人前,嶄露頭角。
這是清殊這個婢子的因果,是她的緣法!
這麼想著一切就都合理了,清殊就是話本子故事裡的主角,是撞了大運的有福之人!隻是這謊言上需要再編造許多其他謊言一起圓起來,包括細枝末節都要想到。
太夫人沉吟了片刻,新續的茶都還沒涼,就已經有了主意。
太夫人不愧是深門大戶人家裡翻滾出來的人精,編胡話的本領比長街上編話本的都厲害。
在太夫人的故事裡,清殊的生母走的早,她自幼被廣陵一戶普通人家收養,侯府一直尋找不得,到這孩子九歲的時候,終於被侯府找到了。一家三口由此上長安來,可是那時侯府總覺得這孩子身份有疑,加上是在外麵生的女兒,礙於臉麵,才一直放在府裡以婢子的身份養著。
這幾年太夫人年事漸高,對親緣更加看重,一再派人上廣陵探聽尋覓,終於坐實了清殊就是侯府二姑娘的事實。
如今清殊眼見要及笄,於是一家上下決定還君明珠恢複她二姑娘的尊貴身份。
至於清殊的“養父母”,“養父”已經投河,“養母”又身患重病,便將那病入膏肓的“養母”接進侯府,隻當全了二姑娘的仁孝之心。
接下來二姑娘既然已經找到,那就安排住處,安排人手伺候,至於不久之後安國公府舉辦的探春曲江,二姑娘自然是要到場,一是頭一次出現在長安貴門宴席中,要與貴門女子們互相熟悉,二就是與小沈大人相看。
這二姑娘身世說離奇也離奇,說不離奇也不離奇,貴門們流落在外的外室兒女也不是一個兩個,二姑娘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多少男人提了褲子就不認賬任由可憐的奔逃女子和外室子女自生自滅的,所以矮子裡麵拔高個兒,彆人摘不出侯府什麼錯來。
不僅如此,定平侯府為個外室女兒,千裡迢迢去尋找許久又做主接回,這其中彰顯了謝侯對一夜風流的認真負責態度,也彰顯了裴大娘子這嫡母的寬厚仁心,更說明了二姑娘本人注定的富貴之命。
說起來簡直是一樁美談。
謝侯聽著隻想拍手叫好,而謝騁還處於心中屬意的婢子竟是自己妹子這種荒誕事情裡未能回過神來。
太夫人是決意連著謝騁一起隱瞞了,不僅隱瞞了謝騁,就連清殊的生母也是特意接進府裡,說是便於照顧,全了清殊孝心,實際上這人是要控製在自己手裡這才放心。
而春日宴會之上,如果沈序能看得上這丫頭便是最好,真看不上也是沈家提出退婚,定平侯府是不落口舌的。
到時這所謂的二姑娘自然還有其他貴門可以選擇,一個樣貌出色四肢俱全,能察言觀色為侯府鞠躬儘瘁的假孫女兒,無論如何都比一個癡傻的真孫女兒要有用的多。
作為便宜老爹的謝侯也是這個意思。不僅如此他還立即喚來了侯府中曾在宮中服役過的教養嬤嬤,吩咐其好好準備一下,拿出全身本領,來日親自教導“二姑娘”,務必將她身上的婢子習氣除去,短平快地打造出一個大家閨秀來。
裴大娘子對著一屋子發夢的昏聵隻覺寒心,沉默地坐在那裡,承應起事情來故意裝聾作啞。
太夫人知道兒媳婦不認可這事,兒媳婦什麼都好,就是做事不懂圓融,眼前的金元寶落在地上,怎麼能不撿?
太夫人板了板臉:“望舒,清殊這孩子沒有生母,以後你就是她嫡母,她婚配出嫁一概事情要與大丫頭和三丫頭一樣,當做自己的女兒來辦。”
裴大娘子也不點頭,太夫人隻當她默認知道了,又歡喜地與兒子開始商量如何利用這找回的漂亮孩子在貴門中出次風頭,讓定平侯府的名聲再次傳得遠一些。
謝騁呆坐在圈椅上,心裡這個七上八下的,酸甜苦辣鹹一股腦兒倒在麵前,粗粗一品舌尖都有些麻木。
怎麼個事兒,清殊竟然是我親妹妹!
怎麼會是妹妹呢,怎麼忽然就成了妹妹。
他手裡端著隻寬口矮身的青玉杯子,隻管對著那茶湯發呆,茶湯的青黃好像正是清殊經常穿戴的襦裙顏色,不,她還是更喜歡緗黃色,她隻有一件緗黃色的短衫,總是嚷著要做一件緗黃並藕荷色的花間裙,又總說她的銀錢不夠。
如今成了世家姑娘,這些普通的東西隨隨便便就整箱搬來給她。
從前我為什麼沒有給她呢……
謝騁拿著杯子,茶水到了唇邊又停住,他意識到自己失了神,放下已經涼透的茶水,作勢去拿案上的琉璃糕,忽然又觸動了回憶,手在半空也停住。
一種莫名的空洞感,一種奇怪的,從不曾出現過的惆悵在心上泛出波紋,說不上是對往昔的眷戀還是彆的什麼,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失去”。
這種失去是失控的,謝騁不喜歡失控。他想起幾年前他們像玩伴一樣互相陪伴,然後大了一點後他開始想要摟住她的腰。
那時他不知道麵前的妙齡少女與他有血濃於水,他出自一個少年人的血氣方剛,想要得到本就屬於自己的美人,並多次在夢中已經得到。
謝騁猛地抬頭怔怔望著祖母滿是笑容的臉。
妹妹,二妹妹!
剛才若不是清殊被罰,若如平常一般與桑凝在一處,說不定,說不定……
謝騁一個激靈,差點就做了豬狗之事!!
心裡麵那些說不清的情愫和遺憾此時自然也一並淪為豬狗之事。
又怨長輩們這樣的大事竟不與他提前說清,就那麼放心將妹妹放在他房中伺候。
這樣想著立即總感覺哪裡不對,若真是鐵定的妹子,無論如何都應該放在大姐姐或者三妹妹房裡才是。可再一想,大姐姐的貼身婢子是要隨她出嫁的,帶妹子陪嫁萬萬不可;而三妹妹還小,手邊年齡大些的婢子總免不了多些使喚伺候。
三人中年齡相仿的確實也隻有他謝騁,也確實隻有他這裡會憐惜婢子如同憐惜姐妹,不會讓她們做那太過勞累之事。
思前想後,謝騁給他自己洗了一遍腦,終於接受了清殊就是親妹的事實。
羞慚地將從前對清殊的關於男女之間的好感連同那些午夜間的“不倫”幽夢一起硬生生封住,向他母親望過去:
“母親,如今二妹妹已經找到,三妹妹的婚配又怎麼說?屬意三妹妹的幾人,兒子覺得都非良配。”
不等裴大娘子回答,太夫人先開了口:“這幾日先忙你二妹妹的事情,相宜到底離及笄還有幾年,貴門中且挑著。再說若是你二妹妹與小沈大人的婚事能定,你三妹妹的起點就會高很多了。”
謝騁聞言臉上露出喜色,謝侯也是笑了。定平侯府的大姑娘謝明元婚配的是鎮國將軍府,若二姑娘清殊婚配沈序,女婿們文官武將占全了,沈序又是朝中把頭的,其他貴門想再踩侯府不掂量都不行。
太夫人心中一陣舒快,她自認為全副心血都放在了如何讓侯府做大做強上麵,丈夫沒了,還有兒子,兒子不頂用,還有孫輩可以用,就算孫子紈絝,還有孫女可以依仗。兒子從前風流一時之錯,卻帶來這千日之好,看來那三十歲前不能納妾的老規矩是必須要改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