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殊在路上快步走著,又回想了一遍原主的人生。
原主今年十四歲,廣陵人,她七歲時隨父母上長安,做小生意的父親想在長安奮鬥出些眉目,誰知剛踏進長安這四方大街就被人盯上了。
他與這些披著行商做事的皮,實則是潑皮無賴結交後,整日沉迷酒桌賭局,猜枚行令,一步步被引誘沉迷進以小博大的白日夢裡麵,很快散儘了家財,氣得妻子臥床不起。這賭徒完全紅了眼,早沒了當初的慈父之心,趁妻子病中偷偷將九歲的獨生女兒賣了,獲得女兒賣身錢十五兩轉身就又進了賭坊。
十五兩銀錢一把輸光,投河,結束了這荒唐的一生。
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支離破碎,本是自由身的小姑娘清殊入了奴籍,被定平侯府看中買為婢仆。
因為生得貌美,清殊得以在世子身邊伺候,見了從前從未見過的人,經曆了從未經曆過的事,日日摸著那些普通人家不可能摸著的珍奇寶貝,心思自然也就大了,十三四歲之後,就想著以後自己的路該在哪兒?那肯定是要憑容貌過人上人的生活。
她每月賺取銀錢二十紋,幾乎全給了府外的重病娘,時間一長與她娘的感情也越發淡薄,一邊是花團錦簇的侯府,一邊是破瓦遮屋的病患,原主生出了嫌棄之心,不再牽心病重老娘,日日專注於描眉畫眼,傅粉施朱,一心隻想這世子院子,思量考慮如何坐上世子偏房的位置。
這就是原主大概的過往了。清殊蹙了蹙眉,心中暗自忖度,若是謝騁真的維護這兩個婢子,總不至於被整治得命都沒了。
謝騁對她們的所謂“好”,是一種很表麵的寵,沒經曆過情愛和被珍惜對待的年輕女子們,卻以為那是愛。
桑凝跟在一邊看她。
原來的清殊是個帶勁兒的美人兒,生性熱情、脾氣急躁,做人做事全憑著心情來。一雙桃花眼睛看人時瞟啊瞟的,不是被她勾了魂兒,就是被她白眼氣到氣絕。
清殊的脾氣也挺壞,說話不過腦子,全然不管是不是得罪了彆人,一切隻要自己痛快便好。這種性子也剛好被謝騁喜歡,否則早就趕出了門去了。
不同的生存壓力,造就了不同的適者生存,輕率魯莽是她的缺點,也是她性情快活具有蓬勃活力的表現。
清殊對自己喜歡的人非常好,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不留情麵,不僅不去討對方喜歡,有時還會輕視挖苦一番,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辣貨。
如今眼前的美人嘴角的紋路卻過分節製了。桑凝觀察著她,隻見她大大方方地走著,沒有怯懦。
從前的清殊可是最怕見謝騁以外的主子們的,她說她自己不懂說話分寸,總是惹得主子們不悅。
可是剛才清殊的表現又很像從前,不,是比從前更厲害,從前的她隻會插著腰胡亂罵些氣話,剛才卻不冷不熱地幾句就製住了琥珀。
再往細想,雖然如今的清殊表現得很友善,可是遠不如從前那般親切自然,話語間脫不開的穩重謹慎,猛地拿眼睛一瞧竟像個陌生人!
桑凝心裡七上八下的,先開了口:“我聽說了一件大事,咱們侯爺流落在外的女兒尋回來了,過幾天就接這位二姑娘回府來。想來有這樣的喜事主子們不會心情太壞,不會過於責罰咱們。”
清殊嗯了一聲,隻是走路。
桑凝抿了抿嘴,陽光灑在清殊濃密的睫毛上麵,一雙眼睛水靈靈的。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人身上,是個活人沒錯,可這脾氣秉性上的大變不得不讓她懷疑,這是清殊準備回完主子,就抓著琥珀一起去投井的先兆。
桑凝心裡發了慌,思來想去都是世子夫人白氏的手段,將清殊欺負成這樣。
桑凝道:“你彆怕,等世子回來一定會做主的,不會讓彆人欺負了咱們去,他最愛惜的就是你我,咱們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清殊聽了,心中暗忖道,白家娘子的手段簡單又毒辣,趁著人病真就要人命。就算世子回來問起,也是原主有錯在先,娘子懲罰得當是一點錯都沒有的。
桑凝又在說著等世子回來一定會讓世子娘子受罰的傻話,清殊挑起眉,她是有感情經曆了的人,知道男女之間動情是怎麼回事,而在原主的記憶裡,這鐘鳴鼎食之家的嫡孫謝騁,從未對誰動情。
那少年人長了一副好麵孔,多情又不拘禮法,聰明卻不務實,慣是會撩人開心,看似對婢子們重情重義,實際上不在眼前也便忘記了。
這樣一個人,原主怎麼能將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呢。
而桑凝和原主一樣,似乎沒有這個醒悟,全心的主張都是有朝一日自己是要在姨娘的位置上過好日子的。
眼看就要到大娘子的雁歸堂,清殊也不再說什麼,站住腳讓桑凝先回去,見桑凝不放心,拍了拍她的手:“放心。”
穿過抄手遊廊再往前走了一段路,【雁歸堂】的牌匾出現在視線中。
清殊努力回憶著這位侯府大娘子的脾氣秉性,當她是雪雲穠的時候,雖然身處國公府卻是從未出門交際過的,作為侍妾無法交際,不僅如此,就連長安貴門娘子,姑娘們的事情蕭際也是一概不說與她聽,院子中又隻有一個沒有什麼消息渠道的寶笙。
這麼想著竟恍然發覺當時的她與籠中鳥無異,高門的一切資源都與她無關,她這個人隻是看著光鮮罷了。
再使勁回憶了一下,進國公府前做雪家大姑娘時似乎聽阿娘提過一字半句,這長安貴門中的大娘子各個是有本事的厲害人,其中定平侯府的裴大娘子榮光奪目,性格剛正,從不為難與之交道的商賈。
再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這時正門撞上三四個人往外走,起頭那個年紀四五十歲的婦人穿金戴銀一臉晦氣,對旁邊人道:“怎麼辦,裴大娘子不肯幫忙,這束脩也不肯收。”
旁邊的少婦人道:“婆母,你和公爹不總說是謝侯爺的親戚麼,讓謝侯幫著夫君謀個官職有這麼難?”
另一旁的一個婦人是這家已出嫁的大女兒,這次娘家將她叫回來趟這趟渾水她本就不樂意,也不知道爹娘怎麼想的,有臉上門去要官,聽到弟妹這樣說,她立即就放下臉來:
“本來就是遠親,你們胃口那麼大,出口就要當三品官,這謝侯自己也才是個從三品!你們當這是金鑾殿,還是許願的菩薩廟?簡直太離譜了!”
走在邊上這家小女兒十三歲歲的年紀,雙手提著兩掛肉乾正在氣惱,見姐姐說完便接著一連串地說下去:“這下好了,裴大娘子說謝府與咱們本就是隔著三四代的遠親,他們斷沒有那能力,又搬出周律來,說什麼受財枉法刑罰為絞刑。我本想求著爹爹托言,讓謝府為我說門好親,你們隻顧哥哥,如今這親戚關係都斷了!”
四五十歲的婦人絲毫不覺得難為情,反而歎了一聲:“都說了受財枉法,我們這不是沒有給財嗎,束脩又不算財。”
大女兒終於受不了她母親這荒唐話,滿臉都是崩潰,甩開帕子急速往前走,邊走邊看她母親:“幾條乾肉就想換三品官,母親,你和我爹真是瘋了。”
那少婦人白了一眼自己的兩個姑子,四個人滿臉灰喪的與清殊擦肩而過。
堂屋就在眼前,清殊定了定心邁步走進院子。
裡麵正在說事,清殊和琥珀就站在屋外等候,陽光灑在清殊臉上,這陽光一點也不刺眼。
侯府大娘子裴氏坐在堂屋正中央的黃花梨木圈椅上,為驚蟄新蒙的手鼓畫鼓麵。俗話說驚蟄雷神打天鼓,人間蒙鼓皮,這新鼓是裴大娘子為自己的小女兒畫的,用來配合起舞。
筆尖在平整的鼓麵上勾勒出輪廓,線條如同被拉開的絲線,柔韌而均勻地變成了一隻仙鶴。
裴大娘子三十三歲,豐眉秀目,她不像其他高門大娘子那樣喜愛將佛珠拿在手上一顆顆摸盤,一掛翡翠佛珠隻是在桌上靜靜放著,翠綠得如同一汪池水。
裴大娘子放下狼毫畫筆,一雙眼睛看過來,像是能夠看穿人心。
裴大娘子身邊站著的高大壯實的管事嬤嬤姓花,花嬤嬤在裴大娘子身側低聲道:“二姑娘模樣生得不錯,隻是奴婢看了確實如來人所報,因為幼時高燒無人照拂,導致如今言行癡傻。”
裴大娘子的臉上並無波動,這二姑娘並非她親生女兒,是侯爺少年時在廣陵留下的一夜風流種子,謝侯褲子一提早全然忘了當時的花前月下,而那可憐女人也早就亡去,人死燈滅債了緣儘。這件事除了二姑娘本人並沒有苦到彆人。
“這事侯爺怎麼說?”
“奴婢按您的吩咐先去稟告了侯爺,侯爺看著十分苦惱,卻並沒有多問二姑娘身子健康,隻是反複懊惱該如何與沈家交代。”
裴大娘子搖了搖頭。她的丈夫她太懂了,說是看重感情實際上最看重利益,對一眾親人兒女都是表麵熱情,真正是最涼薄之人。
上個月知道找到了二姑娘,這位定平侯當即就將還未見過的二女兒與沈家說了親,想來這孩子的生母是廣陵數一數二的樣貌,她自然也是不差的,誰知卻差在了彆處。
本想著這門親能解燃眉之急,卻沒想到弄巧成拙。
眼下她也懶得去為這爛事操心,還有另一件事等著她做主。
裴大娘子微微點了下頭,花嬤嬤便退到了她身後。
世子嫡妻娘子白玉知領著三四個婢子走進了院子,她經過清殊,很看不上眼地移開目光。
其餘婢子停步於屋外,隻有琥珀快速的跟上了她。白玉知邁著蓮步走進堂屋,甜甜喚了一聲“婆母”然後恭敬地坐在裴大娘子下手的高背椅子上,看向其他人麵色十分淡然,眼神中則透著倨傲。
琥珀收起剛才不饒人的嘴臉,站在白玉知身後,頗有些誠惶誠恐的模樣。
讓下人們收了手鼓畫筆,裴大娘子端起茶杯,花嬤嬤道:“讓外麵的那婢子進來。”
清殊筆直地走了進去,如同年少時隨父母進宮拜見娘娘謝恩一樣,自然而然地肅眉斂目,一雙手妥帖地放在膝上,然後跪了下來。
“侯府大娘子清安、世子娘子妝安。”
這一套規矩是她少女時學的,後來進了國公府又溫習過不知多少個白天日夜的習慣,甚至如何掌燈、如何倒茶,再到如何抬頭向無上高位的尊者投去眼神,她都學了練了無數遍。
因此此時的她看上去再妥帖合適不過,使得裴大娘子難得地點了下頭。
裴大娘子目光停在清殊的臉上,丹顏綠鬢,確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美人因美貌易得到很多好處,也容易因美貌招來禍患。
盛世總是以美人點綴,亂世用美人抵罪,如今適逢盛世,美貌女子尚有可施展拳腳的空間,隻是不知眼前的美人是塊木頭,還是可供雕琢的有用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