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兩天時間,孟圖南便將圖紙拿出來了。她沒見劉文進,洗了個冷水澡悶頭睡了一覺。一覺睡醒發現窗邊站著一道高挑的人影,她隻是側過頭時發出了的微弱聲響,但這依然驚動了那人。
淩崢嶸走過來俯身去摸她的額頭,好看麵皮緊繃著,眉宇間隱著幾許怒意。他抬膝壓在床沿上,俯身去撥弄少女的長發。他體溫一貫是熱的,手指也是熱的,但此刻落在少女頸上時,卻像冰冷的蛇那般在她頸邊滑動,莫名的危機感縈繞在少女心頭。
她一動不動,任他分明帶著殺意,卻又像情人間愛撫那般一寸寸摩挲著自己的肌膚。
連他開口說話都帶著幾許寒意,“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嗎?”
孟圖南試圖開口,卻發現嗓子裡一團鐵鏽的腥味。她沙啞回道:“一天?”
“不,到現在為止,你睡了整整67個小時。要不是我發現得及時,叫來醫生給你掛了退燒針和營養液,可能你已悄無聲息地死在高燒暈厥裡了。”
他修長有力的指頭微微收緊按住她的咽喉,眉眼低垂,狹長的眸子裡黑得透不出一絲光亮。他似是困惑,又很焦躁,“為什麼要洗冷水澡?為什麼洗了澡卻不處理傷口任由它們發炎,潰膿?為什麼不等我回來?”
少女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腦袋,那裡的傷已經不疼了,她甚至忘了自己頭上縫過針。
“嗯?”淩崢嶸對她毫不在意被扼住咽喉的行為感到氣憤,“你不怕我掐死你嗎?”
少女猛地垂下眼簾,遮住裡頭一閃而逝的,冷到極致的嗜-血殺-欲。她放在床上的手指微微收緊又鬆開,大口喘息著分散心神。
幾息後孟圖南忽地掀起眼皮子扭頭看向牆上的鐘,現在是下午兩點多,她忽然露出一絲慌亂想要起身,“麻煩讓一讓,我想上廁所。”
淩崢嶸起身站在一旁,冷眼瞧著少女腿一軟險些跌倒,他麵無表情地將人打橫抱起來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少女勉力扶牆,看著他站得筆直不免焦急,厲聲道:“你還不走?我要上廁所。”
淩崢嶸掛著一抹惡劣地笑意,俯身在她耳邊說道:“怕什麼?你以為你昏睡的這段時間是怎麼解決如廁問題的?”
少女的臉猛地從頭頂紅到腳趾頭,她微張著嘴,一臉的不可置信和羞憤,險些頭腦一暈再次跌倒。
淩崢嶸彎了彎嘴角,不爽的心情終於緩解了些,他後退著站到門外,帶著點傲嬌和孩子氣,眯著漂亮的瑞鳳眼道:“嘁,扒我褲子的時候也沒見你臉紅成這樣。”
他抱臂叉腿站得筆直,“想什麼呢?當然是護士給你處理的便溺。”
孟圖南深吸口氣穩住身形,閉了閉眼砰地一聲甩上門還落了鎖。
她握了握拳,真是好可惡的男人!
等她收拾好再出來,房間已空無一人。少女不甚在意,她的頭疼一直持續著,像裡頭有電鑽嗡嗡嗡地往神經上鑽孔般,一刻都不消停。
她需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去對抗,才能叫自己保持警惕,防止沉溺其中痛得逃避不願醒來。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直到門口再次傳來聲響,是淩崢嶸與劉文進壓低了音量的爭執聲。
“我不認為她必須去,她才醒,身體禁不住這樣折騰。”
“我當然知道,我比誰都知道,但是這圖是她出的,已經開生產線了,圖紙失竊,那麼多人那麼多機械在等著,你說怎麼辦?”劉文進的聲音啞得像鴨子,說話嘎嘎的十分可笑。
事實上孟圖南聽著也當真是彎了彎嘴角。
但淩崢嶸的聲音就像數九寒冰,一點不留情麵。“劉師長,彆怪我沒提醒你。這種節骨眼上圖紙丟了,你就沒想過對方的目的嗎?”
“他們壓根不想你們造這批槍械,甚至不惜殺害黎總工,現在發現居然幾天的時間不僅圖紙出來了,還要開生產線,已經狗急跳牆不怕暴露來竊圖。”
“你想過嗎?毀了生產線不僅好操作,更是釜底抽薪的一招,他們放著不用非要竊圖,為了什麼?”
劉文進深吸口氣,顫顫巍巍接口道:“為了把製圖的人逼到現場,他們的目的是殺人。”
“那你怎麼敢拿她冒險的?”淩崢嶸冷冽的話刀刀往他心口上紮,“這就是劉師長保護這些寶貴的科研人員的手段嗎?”
“你……”劉文進大喘氣,好半天才道:“救急的事,我也沒辦法。這樣,你彆攔著,我問問圖南,叫她做選擇好不好?”
“不好,她還沒吃飯,你先回去等答複吧。”
“你……”劉文進氣得直跺腳,“淩崢嶸同誌,事態緊急你彆犯渾,讓我進去。”
“我已聯絡了擬戰局和市警局,人手充分,不必過於擔心。”
沒等淩崢嶸再開口,孟圖南已打開了門,劉文進大喜,忙趕在淩崢嶸開口前說道:“圖南,算劉伯伯欠你的人情,我知道你現在一身的傷,又虛弱,實在不應該叫你走這一趟的,但這是個政-治任務,一旦出了紕漏就是國家層麵的大事,我可以不乾這個師長了,大不了回去教書,吃老婆軟飯,但軍械廠上下白百十多口都要被處分不說,國家還麵臨巨額賠償,還要……”
“現在走嗎?”
“啊?啊對,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了。”劉文進被打斷了話一時間有些跟不上節奏,他飽含愧疚地看著清減單薄的少女,更為她平靜到沒有情緒的神色而感到慚愧。
淩崢嶸卻冷不丁展臂擋在少女麵前,他個子這樣高,俯看她時闔著眼皮子,配上他輕冷卻肅殺的氣質,總有幾分挑剔不滿似的。“嗬,我才發現你膽子是真的大,難怪敢強……”
少女猛地踮起腳攤開掌心一把按在他狗嘴上,深怕他又發表扒他褲子,強了他,睡了他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論。
淩崢嶸危險地眯起眼,她上廁所洗手了嗎就敢捂自己的嘴?但當他視線落在少女紅得滴血的耳尖上時,他的表情又變得很微妙。冷哼了一聲道:“鴻門宴知道嗎?但人家去還有一口吃的,你不一樣,你是餓著肚子上路。”
少女這麼久沒進過食水,光靠營養針續命哪有力氣?自然說話的底氣也硬不起來,低低開嗓道:“沒關係,有你在。”
巴掌下的嘴唇猛地一翹又很快壓住,淩崢嶸彆開眼冷聲嗬斥道:“穿得像什麼樣子?又光著腳。”
他說著極具壓迫感地朝少女傾身走過去,少女不得不順著他的步子往後退,少女退一步他進一步,反手砰地一聲關上門。
這一瞬間,劉文進覺得頭都炸了。
淩崢嶸進了屋後徑直繞過她去拿鞋襪和自己的厚外套,然後一言不發地將人攔腰抱起放在沙發上,動作麻利地一邊幫她穿襪子套鞋子,一邊將大衣扣子一粒粒扣好,恨不能扣到她下巴上。
“待會兒去車間後發現任何問題都不要直接開口,記下來和我說,他們猜不到目標人物是你,你不主動暴露就不會有危險。”
淩崢嶸頓了頓,平視她的眼眸,“你可以嗎?”
少女輕嗯了一聲,低垂著眼簾。
按照計劃,劉文進帶著副總工和一位年紀在四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一並先行進入車間,這裡至少聚集了百十口子人,鬨哄哄的,人頭攢動雜亂無序地或站著或坐著。
他們見來了大領導不由呼啦一下都站起來伸著脖子去看,一直坐在車間辦公室的章廠長迎了出來。
劉文進與他點點頭,於是章廠長叫來現場負責的幾位同誌,都是各工藝的老師傅,但他們閉口不言等著領導發話。
章廠長也不吭聲,拉著臉,背著手掃視全場,廠區逐漸安靜下來,大家都眼巴巴看向那個禿頭的章廠長。
”同誌們,時間緊任務重,我知道你們都有怨言,覺得咱們黎總工這樣憋屈的死了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都為他抱不平,但是。”
他被秘書摻扶著上了一張機床,視線慢慢地掃過整個廠區,叫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廠長看到了,大家憋著勁等他開口。
“黎總工生前最記掛的就是這個項目,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都緊緊握著加班趕出來的圖紙,他的遺願是與大家一起造一批新的槍械。”
“原本啊,黎總工的遺物被警察同誌送了回來,我們也都準備好了,要卯足了勁去乾,可下午忽然有人跟我說圖紙失竊了,我是不信的,誰去偷一份浸染著黎總工用生命保護著的,染了鮮血的圖紙?”
此話一出,下麵竊竊私語聲不斷。有人憋不住質問道:“那圖紙呢?”
劉文進將文件袋遞給秘書,秘書跑過去交給章廠長,章廠長舉起文件袋高聲道:“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所有的陰謀詭計都不足為懼,我們的同誌有大智慧,早有所料,這不,就裝在檔案袋裡呢!”
孟圖南在淩崢嶸的保護下已來到模具車間,這裡有一位抽著旱煙袋的老師傅蹲在牆邊吧唧吧唧地抽個不停。
淩崢嶸自踏入廠區開始就一刻不停地打量著四周,哪裡是狙擊最佳點,哪裡適合藏匿,一旦發生動亂從何處逃生,他都在腦海裡梳理了個大概。
這是他與劉文進商量過的方案,推一個人出來吸引火力,畢竟誰能想到連副總工都束手無策,卻被一個小姑娘收尾了。
孟圖南強忍著腦子裡神經張拉叫囂的痛意,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她始終擰著眉心,自踏入廠區後忽然沉默低迷,神情懨懨,好似吊著一口氣雖是那口氣沒了,人就會跟著沒了。
淩崢嶸在腦中推演一旦動手後的情況,饒是如此也分出心神放在她身上,見少女半縮著窩在椅子上,不由探手去摸她的額頭。
好在額頭是涼的,她沒有再起燒。
少女耷拉著眼皮子一動不動,抽著煙袋鍋子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不時看她一眼,終於忍不住了對著淩崢嶸道:“你把這個女娃娃帶這裡來弄啥咧?”
淩崢嶸定定看著他,“聽你口音,不是海港城這邊的人。”
男人笑了笑,常年待在車間熏出的臉皮稍厚重,易出油,麵皮泛紅,褶皺深刻,他吧嗒吧嗒又抽了幾口道:“是也不是,下放的時候年歲小著哩,家鄉話沒學會,倒說得一口砂色區的口音,惹人嘲笑到死嘍。”
他說著話,用煙袋鍋子虛虛指了指孟圖南,“這小妮兒瞧著很難受,你不帶她去看看大夫嗎?”
孟圖南忽然側頭看過來,眼神銳利,“師傅,開模具的工作是誰負責的?”
“就是俺。”
“那你很厲害。”孟圖南將視線落在旁邊的工藝線上,“胸中有丘壑,你已經造出來了。”
男人原本笑著的臉忽然冷了下去,然後垂下頭低低笑起來。他頭發剃得很短,黑白夾雜在一起,人尚未老卻已顯得老了。拿著煙袋鍋子的手關節粗厚,顯示出他這些年過得並不輕鬆。
少女撐著頭斜睨他,視線落在他洗得發白的灰白格子圍巾上,圍巾的標簽是純外文,磨得破碎,依稀可見uk字樣。
孟圖南眸子一縮,緩慢地沉下眼,和眼底沁著冰的冷意。
他站起身又抽了幾口煙,然後抬起腳用煙袋鍋子磕了下鞋底子,接著背著手往外走。待走到門口時忽然轉頭看向他們,笑問道:“小子,你真不送這個女娃娃去看病?”
淩崢嶸直覺他很古怪,男人卻不再理會他們,背著手捏著煙袋鍋子邊走邊笑道:“那就算嘍,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
此話一出,淩崢嶸反手按在腰側要拔槍,卻被孟圖南按在手背上。就這麼一耽誤,男人的身影已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