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矛盾(1 / 1)

軍官彆追我不配 喬己 5142 字 3個月前

當淩崢嶸趕到病房時,程驍也在。

孟圖南跪臥在病床上,脊背彎成了滿弓的形狀,纏眼的繃帶已鬆散開和黑色的長發糾纏在一起,她左手緊緊拽著程驍的手,右手緊攥著按在耳邊的枕頭上。全身抖動如篩糠,甚至時有痙攣,乃至乾嘔。

病房裡的窗簾被拉上了,隻有走廊投進來一些斑駁的光線,他甫一進來就看見床上,牆上到處都是血,地上是吊瓶的碎渣,病房內隻有孟圖南和程驍兩個人,孫正和程驍的警衛員將看熱鬨的醫護都打發了,隻有濺了一身血的沈醫生揣著口袋,眼含憤怒地站在門口。

“怎麼回事?”淩崢嶸的視線落在程驍和孟圖南握緊的手上去,眼神冷得可怕,聲線淩冽低沉,“程團長,你在這裡做什麼?”

程驍眼神平靜,正要回答,一旁站著的沈艾艾突然衝著病房再度嚴厲地開口:“你知道這是哪裡嗎?矯情什麼?這是部隊的醫院,我們是有規章製度的,是你自己不配合治療的,現在立即出院,不要死在這裡了還要訛我。”

孟圖南已陷入了巨大的疼痛引發的幻視和幻聽中,她努力和這些看不到底的深淵做著鬥爭。她知道凝視深淵時,深淵亦凝視著自己,會越陷越深,會被黑暗吞噬,會被解毒劑裡蘊含著的難以想象的能力裹挾,吞沒,然後迷失在這幻覺的精神控製中無法自拔。

最終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瘋瘋癲癲地死去。

但是,她不能這樣死去!

沈艾艾見床上的人不搭理自己,覺得自己在淩崢嶸麵前掉了麵子,瞬間氣得臉色漲紅,轉身朝著護士站喊道:“去把保衛科的人叫來,多叫幾個,現在就把人架出去扔了,不能叫她死在醫院。”

淩崢嶸甚至沒理會沈艾艾在乾嘛,眼神含刀,滿身的煞氣,對著程驍質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程驍被孟圖南捏著手,越捏越緊,他都覺得疼了。低頭瞟了眼,見少女細細白白的頸子在墨發間若隱若現,汗珠也密密麻麻布滿雪白的肌膚。

他心下一動,想起劉師長隱約提過外國勢力為了阻止她回國,不惜一切辦法,甚至要毀了他,所以給她注射了毒-品,想那麼現在,她是毒-癮發作才這麼痛苦的嗎?所以才不願意配合醫生的檢查?她不信任任何人,因為她太重要了,各種黑暗勢力都要搞死她,甚至能在淩崢嶸眼皮子底下被下了毒,她這樣戒備反而是對的。

淩崢嶸的臉色已經寒到滴水了,他壓製著怒意走過去站在他跟前,“見到長官,不用敬禮嗎?”

程驍垂下眼簾,正欲開口,淩崢嶸霸道地俯下身一把捏住少女纖細的手腕,雪白的一截手腕立刻浮現出烏青的血瘀,少女也因為吃痛鬆開了握住程驍的手。

淩崢嶸毫不客氣地將人擠開,又去捏另一隻手,程驍看不下去了,語氣嚴厲道:“淩旅長做什麼為難一個女孩子?”

淩崢嶸冷笑了一聲,看著少女因為痛而攤開的掌心裡有一塊血滴滴的玻璃渣,看不出大小來,因為有一半嵌入她掌心的皮肉裡去了。不知有沒有傷到神經,不然她這隻手就要廢了。

程驍臉色一變,轉身喊道:“叫楚醫生快來,清創縫針!”

沈艾艾惡狠狠看向程驍,“請不要指揮專業的人乾事情,這個病人我們收不起,你抓緊時間帶走。”

程驍冷冷看著她,又看了眼她白大褂下麵的軍服外套,語氣仍舊毫無波瀾,“沈少尉,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這位病人的主治醫生了,請你回到你的辦公室繼續工作。”

“憑什麼?醫院的事情輪不到你們這些隻會帶兵的管理。不,你們這些文盲出身的,懂管理嗎?”沈艾艾神情倨傲,她向來不喜歡當兵的男人,尤其是自己的父親,泥腿子出身,吃飯吭哧吭哧的,既不優雅,也不文明,還愛說臟話。她自小家裡沒斷過當兵的,又臟又黑,又不識字還粗魯,被瞪了隻會傻笑,要不是自己成績不好隻能靠著父親走女兵這條路,她甚至不會踏進部隊一步。

不過不要緊,實習期已經過了,她很快就能打報告轉業了,就不必聽到日日喊口號的聲音,見到天天滿身臭汗,渾身肌肉疙瘩的當兵的了。

人真是複雜矛盾的,沈艾艾有多厭惡當兵的,就有多喜歡淩崢嶸,不,準確地說是想象中的淩崢嶸。

他自小就紮眼,比女孩子還漂亮,也嬌氣,聽不得一句重話,隻要不高興了,那就誰也彆想高興,能追著人從大院揍到街上,好幾天不罷休,非給人打到不能上學為止。

小氣,記仇,漂亮,拳頭硬,死犟死犟地,這些都是少年時代他身上獨有的標簽。

他對女孩子也不紳士,輕蔑,不屑,甚至連個好臉色都沒有。再嬌滴滴好看的姑娘在他麵前也被嘲諷,眼淚也對付不了他,院子裡的阿姨們總是笑眯眯看著他,悄悄說他是個沒開竅的愣頭青,現在囂張地跟什麼似的,等長大了遇見喜歡的人,昂得再高的頭也會低下來,眉眼再清冷也會溫柔,嘴巴再刻薄也會說著哄女孩子開心的話。

阿姨們說得很小聲,她在旁邊削鉛筆,卻聽得清清楚楚。她就看著淩崢嶸背著包昂著頭目中無人地從街上走過去,少年淩冽又清瘦的背影在日落的橘色裡染上一層出塵的薄光,她那時就在想,會是自己嗎?讓這麼驕傲的男孩子在意,會溫柔地說話,親吻嗎?

這個隱藏在心底的秘密像一壇酒,埋了很多年,時間越久越醇越醉人,她自己當真了,還說了出來,雖是在京都發生的事,可怎會傳不進他耳朵裡呢?她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個月,然後驚喜地發現竟沒有傳出他反駁的消息。

隻這麼一點點甜蜜,就叫她歡喜地不知所措。

蕭醫生是這個衛生院唯二的女醫生,她四十多了,技術過硬,上級醫院一直想將人調走,但蕭醫生愛人在這裡當營長,她等於隨軍了,所以一直留在這家醫院工作。

她與程驍很熟,是以能聽出這個清冷的男人聲線裡的焦急。她立刻停下手上的工作,推著外傷用的小推車跑過來,瞥了眼還杵在那的沈艾艾,開口道:”你去門診接著看,我一會兒過去。”

本來同為醫生,誰也不是誰領導。但這在部隊,蕭華是上尉軍銜,就說得她了。

不論沈艾艾在外麵怎麼說自己與淩崢嶸的關係,真當著他的麵了,反倒又怯又怕,渾身僵硬,不知該怎麼說話,又該用什麼口吻說些什麼來麼話。現在被蕭醫生打發去坐診,居然心裡鬆了口氣。

他的氣場在部隊磨練地更加冷漠和凶殘,不說話就那麼淺看一眼她都覺得腿軟,得強撐著不看他才能說話。色厲內苒,她心跳得快要蹦出來,狠狠瞪了眼,轉身走了。

蕭醫生看到孟圖南掌心的傷口不由蹙眉,看傷口的切口角度像是自己弄的,但弄這麼狠是為什麼?

這個疑惑很快被解開了,因為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女慘白著臉被淩崢嶸不客氣地掐住手腕將傷口暴露出來,蕭醫生一邊快速地清創,一邊開口道:“這樣的傷口一般需要打麻醉縫合,但我們院就一個麻醉醫生,出去進修還沒回來,怎麼辦?”

“縫。”

不同於淩崢嶸乾脆到冷酷地果斷,程驍眉心擰著,遲遲沒有離開。

他隻是想問問情況過來的,還要處理投毒事件,他不該一直站在這裡看著,這是在浪費時間。但他不知怎麼,平靜二十六年的心突然逆反起來,就是想看看這個少女和淩崢嶸之間怎麼回事,想看看這個少女會堅強到何種詭異的地步。

蕭華是醫生,手穩也心冷,這點傷在她看來其實算不得多大事,隻不過對方是個和自己閨女差不多大的孩子才生了些許心疼,但這並不妨礙她縫合的速度。

孟圖南疼得一抽一抽,整個人都陷在戰栗和混沌中,她似是疼得狠了,猛地揚起頭劇烈掙紮起來。但就差兩針縫完,她猛地一動,蕭華的針就頓了頓,差點紮到手。

程驍在這一瞬間看到覆在少女眼睛上的紗布落在臉上,露出一雙赤色的眼,眸子像血河,裡頭沉浸著破碎的世界和癲狂得厲色。這已不像人類的眼睛了,瞳孔放大,形狀橢圓,宛若失智般亢奮。

他曾經接觸過一個狂犬病發作的炊事員,臨死前眼睛就這樣渙散無神口角留涎,一心隻想撲咬人。死狀痛苦又慘烈,觸目驚心,叫他記到現在。

現在這個孟博士是什麼情況?

然而沒等他回過神,縫針已結束了,淩崢嶸單手蓋住她大半張臉,另一隻手仍捏住她手腕等蕭華包紮,他神色極冷,厲聲發號施令道:“都出去!”

程驍條件反射般站直敬禮,最後看著少女白得沒有顏色的唇瓣抿了下唇,忍著巨大地震撼,轉身帶著走廊上的警衛員大步離開了。

孫正和舒敬在外麵守著,好些好奇的人瞥了眼他們的肩章,隻得閉上嘴避開這裡。

蕭華醫生得益於自己的營長丈夫,加之本身政治覺悟就高,愣是一句話都沒問。她隻征求意見道:“她發燒了,斷斷續續低燒不退,高燒頻發,是需要上些抗生素的。”

淩崢嶸也不知道她這種情況能用什麼藥,不能用什麼藥,懷裡的少女昏昏沉沉意識不清,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他敏銳捕捉到眼前這個醫生話裡的隱藏的訊息,“什麼叫是需要上些抗生素?”

蕭華不是個背後嚼人舌根的性子,隻是實事求是道:“沈醫生給她開了抗生素,停了營養液,單就治療方案來說是沒有問題的。但她不肯上抗生素,還強行拔掉了針頭,甚至在沈醫生拉開窗簾的時候還想傷人,若不是程團長正巧在,這件事隻怕就升級了。總之,這樣始終蒙著眼不配合檢查,不說病史,不訴痛苦,這不是看病的態度。”

淩崢嶸暗暗呼口氣,她的眼睛畏光,窗簾是自己走之前拉上的,忘了交代,這件事錯在自己。但醫生的情緒要安撫,於是他點頭,肯定了她的話。“蕭醫生說得對,病人不配合,神仙難救。因為保密條例我能說的不多,但需要強調一下,首先窗簾不能拉開,其次除了營養液這些,彆的藥除非經過她本人,或經我同意,否則都不能用。”

蕭華抿唇,欲言又止。

“蕭醫生有話儘管說。”

蕭華神色複雜地看了眼少女,輕聲道:“她的病,這裡看不了。雖然我不知道她怎麼了,但她的狀態卻不像是生病了,更類似……神經性病毒。”

淩崢嶸挑眉,不答反問道:“若是神經性病毒,要怎麼治?”

蕭華搖了搖頭,這就是她憐憫這個女孩子的另一個原因。“先退燒吧,人燒得久了會燒出各種並發症。”

“不能用抗生素。”

“用退燒針,一會兒先做皮試,沒問題就打針。”蕭華看了眼少女,“營養液繼續掛吧,這會兒喝水都會吐,先吊著命,準備轉院吧。”

蕭醫生說得這樣肯定,一錘定音般判了她的生死。淩崢嶸歎口氣,眉心擰著,看著懷裡力氣耗儘的小姑娘,忽然低頭親了親她的嘴唇。

又乾,又白,還起皮了,親起來紮嘴,不是昨夜的滋味。他舔了舔精致的唇角,眯起眼看著她那隻握住程驍的左手,扭身拿過櫃子上的酒精棉,將她的手托在自己掌心裡裡外外擦了個遍。

她這隻手也有些微的傷口,被酒精擦過,疼得她無意識地直皺眉頭。

很快有護士來給她做皮試,然後打了退燒針。大瓶的葡萄糖不要命似的又掛上了,門一關,單間裡再度陷入昏暗。

淩崢嶸看了眼手表,差三分鐘到十一點。他靜靜凝視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少女,忽然意識到她是個瘋狂的賭徒,不計後果,輸了是條命,贏了是什麼呢?有什麼比命更重要?是拳拳愛國心嗎?賭上性命也要帶著知識回報祖國嗎?她不過十八歲,何來的閱曆和感悟對祖國愛得如此深沉?又是哪裡來的這樣忠誠的信仰?

這是現實又冰冷的問題,直指人心卻又不得不麵對。

劉師長說她已經通過了政治審查沒有問題,可他逮捕過各個國家執行秘密任務的特殊工作人員,他們埋線之長,可能在幼時,甚至是自己的父母親手培養的,這種背景極為乾淨,政治審查沒有半點問題,除非抓現行,否則能終身藏匿。她這種父親早亡,輾轉各種親戚手裡長大的孩子,聰穎早慧,性子瞧著也不夠熱烈,哪裡來的這樣宏大的格局和奮不顧身的愛國觀?

她,經得住檢驗嗎?

淩崢嶸煩躁地閉上眼,遮住眼中複雜的光。她如此看重解毒製劑,這會不會是她出賣自己的獎勵?

正陷入沉思時,舒敬輕輕敲了敲門,壓低了嗓音彙報道:“老大,沈醫生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