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之內,霎時鴉雀無聲。許世卓垂首跪於青石地磚之上,耳聽得窗外梧桐葉落之聲,恍若置身夢境。他暗忖:“莫不是連日奔波,竟至耳誤?”
他隻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可那話語卻如利箭般直直射入耳中,讓他無法置信。
若論此時,這酒樓之中,發號施令之人,當真是紀時澤無疑。紀德清雖貴為皇子,然其手中並無實權,而紀時澤卻手握二十萬雄兵,任何一言一行,皆能引得朝堂震動,令整個大梁為之側目。
然則,何以說世子妃乃最大之人?此言從何而來?
抬眼偷覷間,但見紫檀雕花椅上斜倚著位絳色襦裙的女子,纖手把玩著羊脂玉茶盞,正是世子妃魏氏嫣然。
那紀時澤本是個叱吒疆場的虎將,此刻卻如馴貓般端坐其側。青銅獸首香爐騰起嫋嫋青煙,映得他玄色蟒袍上的金線暗紋忽明忽暗。此人統率二十萬鐵甲,便是當朝太子亦要禮讓三分,偏生對著這閨閣女子言聽計從。
紀時澤劍眉微挑,聞得魏嫣然言其為“老大”,非但未曾反駁,反而微微頷首,麵帶讚同之色,口中緩緩道:“許大人可知,在這邊城地界,世子妃的懿旨便是軍令?”話音未落,竟親自執起鎏金提梁壺,為魏嫣然添了新茶。
這一幕,落在許世卓眼中,直讓他滿心疑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紀德清在一旁看得實在著急,忙小跑上前,扯住許世卓的衣袖。這位天潢貴胄雖著月白素緞袍,襟前卻沾著幾點茶漬,倒顯出幾分落拓模樣。“許兄且起!”他拽著許世卓的廣袖,急得額角沁汗,“你道那些之乎者也能當飯吃?若不聽她之言,你可就慘了!”
許世卓被他反複拉扯,卻依舊不明所以,正色道:“殿下,如此拉扯,實非君子所為。”
紀德清聽聞此言,一時語塞,旋即又道:“你管什麼君子所為!世子妃讓你起來,你就起來便是。”
他用力拉扯許世卓,奈何許世卓雖看似文弱書生,卻一身氣力,跪於地上,穩如泰山,任憑紀德清如何用力,皆紋絲不動。
紀德清見狀,心中暗道,這位許世卓乃是能治理黃河水患之功臣,非朝堂中那般花架子可比。既然武力不行,便隻能改用文的。說著便撩起袖管,露出裹著白綾的手腕,隱隱透出血痕。一臉無奈地勸說道:“你看,這便是不聽話的下場。你可明白?趕緊起身,回家去吧!”
許世卓正色道:“古人雲,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若能為百姓,為朝廷,以一身之苦換取黎民安生,世卓萬死不辭。”
紀德清一時無語,心中暗想,許世卓乃是當年連中三元的狀元郎,若其稍靠家中勢力,又怎會至今仍隻是個知州。他當下歎道:“許世卓,我不是與你鬨著玩的。世子妃專打不服之人,你這小命,怕是撐不了幾個回合便要進棺材了。”
許世卓聞此,心中一震,忙叩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世子妃為上,臣為下,世卓願聽從吩咐。”
紀德清見狀,一臉氣憤卻又不知該如何發泄,隻能幽怨地望著魏嫣然,仿佛在說,你可知我們為何不願意見他?你還把他帶過來,且看你怎麼收場!
他無奈之下,又隻得歎道:“世子妃,千萬莫要動手。許世卓之父乃是當今禮部尚書,其祖父更是當年內閣首輔,桃李滿天下。若你今日敢動手,明日那群整日‘之乎者也’之人,定會堵在門前,罵得你們昏天黑地。”
魏嫣然微微點頭,心中明白紀時澤為何不願意見許世卓。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這位秀才卻大有來頭,不但治理黃河水患有功,且皇帝還恩準他不必叩拜。如此身份,若被他纏上,動手則會被天下讀書人唾罵,不動手又講不過道理,當真是比死還難受。
她微微一笑,道:“常言道,君君臣臣,長幼尊卑有序。世人皆見臣跪君,卻從未見過君跪臣者。我倒想問問許知州,若是君跪臣,臣又該如何自處?”
許世卓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心中暗想,古來從未有君跪臣之事,君為父,臣為子,君跪臣,無異於父跪子,無論從律法還是德行來看,皆有悖倫理綱常。
魏嫣然見他無言以對,自顧自地說道:“臣跪君,是臣無能,令主受辱,視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當一身白無可洗其清,烈火焚身無可消其辱。”
許世卓愣在當場,他一生都在給彆人講大道理,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人如此反問,且對方言之有理,讓他無法反駁。
他心中疑惑,不知魏嫣然此言何意,隻得問道:“世子妃……此言何意?”
魏嫣然微微一笑,對一旁看戲的紀德清說道:“去將酒樓的門打開,喚眾人進來。而後便需委屈二殿下,跪一跪,請許知州起來。”
紀德清笑容僵硬,他深知魏嫣然之意,許世卓乃是飽讀詩書之人,一心報效朝廷,為黎民請命。如此有悖倫理綱常之事,他斷然無法接受。屆時,他定會起身,如此一來,便能化解這尷尬的局麵。
若他是旁觀者,見此計策,定會拍手叫好。可他偏偏就是這個局中之人!
可這主意雖好,卻未免太丟他的臉麵。他好歹是個皇子,怎可做此等事情。
他道:“我身為皇子,日後說不定還會繼承皇位,成為九五之尊。如此讓我丟臉,是否有些不好?”
魏嫣然見紀德清猶豫不決,微微一笑,輕聲說道:“你不是他,若你不聽話,你知道後果的。”
“好好好……”紀德清無奈,隻得起身,慢悠悠地朝酒樓大門走去。原本一步之遙的距離,卻被他硬生生地分成了一百步。他心中隻盼著許世卓能有些良心,彆讓他真的去外麵吆喝,丟了臉麵。
魏嫣然見狀,又補了一句:“二殿下放心,陛下既讓你聯姻,便說明並未將你放在眼裡。反正你本就繼承不了皇位,又何必在乎那點臉麵呢?”
紀德清聞言,心中暗罵,麵上卻不敢表露分毫。
“使不得!”許世卓霍然起身,他麵色漲如朱砂,心中不忍,閉上雙眼拱手道:“臣願聽從吩咐,望不要世子妃莫要折辱二殿下,此乃僭越人倫之舉!”
紀德清聽聞此言,如蒙大赦,忙跑回座位,扒住桌子,一副誓死不離的模樣。
紀德清望著許世卓,眸中閃過一絲複雜,輕歎一聲,道:“世卓,你心性純良,是個好人。聽我一句勸,快些回京吧。此地……終究不適合你。”
許世卓聞言,神色未變,隻微微拱手,語氣堅定:“殿下,災民尚未得救,世卓豈能安心回京,麵見父母?”
紀德清見狀,知他心意已決,難以勸動,隻得將目光投向一旁的魏嫣然,心中暗忖:魏嫣然雖行事不拘小節,但她的手段向來有效,或許能製住許世卓,將他送回盛京。
他忙開口道:“世子妃,此事還需勞煩你。許世卓救災有功,父皇已下旨召他回京,不日便要入主戶部,擔任侍郎一職。如今他滯留此地,實在不妥。”
說罷,紀德清頻頻向魏嫣然使眼色,示意她趕緊將許世卓送走。
魏嫣然卻似渾然未覺,笑意盈盈地看向許世卓,熱絡道:“那便該稱一聲許侍郎了。快請坐,快請坐!”
許世卓此次並未推辭,從容落座,神色肅然:“世子妃莫要如此稱呼。水患雖已平息,但災民饑寒交迫,臣以為救災之責尚未了結,實不敢領朝廷恩賞,貿然回京。”
紀德清見狀,眉頭微蹙,再次望向魏嫣然,眼中滿是催促之意。
魏嫣然卻依舊視若無睹,唇角含笑,輕聲問道:“朝廷已發布布告,黃河水患已然徹底解決。許侍郎既認為尚未了結,那究竟何處還需解決?”
許世卓微微抿唇,心中暗歎:方才已多次婉拒這稱呼,她卻置若罔聞。他深知魏嫣然此舉,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紀德清再次看向魏嫣然,目光中透出幾分無奈,仿佛在說:“瞧見沒有?他就是這般固執,你可算知道他有多難纏了吧?快些想辦法將他送走。”
魏嫣然卻依舊裝作未見,笑意不減,柔聲再問:“朝廷既已宣告水患解決,許侍郎卻仍覺未儘全功,那究竟何處還需補救?”
許世卓心中微動,麵上卻不動聲色,正色道:“黃河兩岸堤壩已築,河道亦已疏通,災民也已陸續返鄉重建。然而如今正值秋收時節,兩岸百姓本該豐收,卻因水患顆粒無收。災民們莫說重建家園,便是溫飽亦成難題。”
魏嫣然聞言,眉梢輕蹙,似有不解:“既然如此,何不請朝廷繼續撥發賑災糧款,助災民渡過難關?”
一直靜立一旁的紀時澤忽而開口,語氣冷冽如霜:“黃河水患既已解決,兩岸百姓便不再算作災民,朝廷自然無需再撥款。故而許大人如今焦頭爛額,四處籌糧籌錢。”
他說罷,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直直逼視許世卓,語氣陡然轉寒:“可你竟敢將主意打到我頭上,當真是活膩了。”
紀德清眼見局勢不對,忙起身拍案而起,試圖阻止許世卓繼續說下去:“許世卓!我們談話便談話,你莫要將這謀反的帽子扣在世子殿下頭上。我代表朝廷,也代表我本人,十分相信世子殿下的心如皓月當空,絕不可能有這等作亂臣賊子的野心。”
許世卓卻毫不客氣地揭穿了假象:“既然準備和談,為何還需要那麼多糧草?”
紀時澤不屑一笑,冷眼看著許世卓,似在看一隻隨時能碾死的螻蟻:“我為何要向你解釋?”
許世卓毫不畏懼,正色道:“世子殿下,臣去過戶部,如今朝廷所有的糧食都在您那兒。以二十萬軍馬的糧草消耗,您軍中囤積的糧草,就算是打到契丹的本部落,再回馬把盛京打下來都綽綽有餘。”
紀德清聽聞此言,心中大驚,忙起身阻止:“唉!且慢!許世卓,你這番話可是在給世子殿下扣上謀反的帽子,我絕不能讓你繼續胡言亂語。”
“哦!”
魏嫣然此時才恍然大悟,她也一拍桌子,怒道:“紀時澤,我就說為何人人都說你要謀反,原來你果真有此意!”
她終於明白為何這一個月裡,紀德清身為皇子卻處處忍讓,朝廷麵對紀時澤的飛揚跋扈,也不敢有半點不滿。
原來當時眾人皆以為紀時澤已死,邊關異族蠢蠢欲動,為了穩定軍心,朝廷便儘可能多地把糧草全派去了邊關。這才導致如今的紀時澤兵強馬壯,糧草充足,真的有實力打到盛京,要了那群人的命。
“世子妃!”紀德清緊急叫停,急道:“你即便身為世子妃,也不能如此汙蔑世子殿下,我信……”
“好了,好了。”魏嫣然打斷了紀德清的話,笑得合不攏嘴,“你莫要如此著急,他若真想謀反,又豈是你幾句話就能打消的。”
她笑著趴在桌子上,連敲了好幾下,直到手敲得發疼,這才站直身子,指著紀時澤,怒道:“你還說你缺糧草,向我要?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說罷,她直接一腳踹在紀時澤身上,紀時澤那接近二百斤重的體格竟如一片羽毛般,輕飄飄地倒在了地上。
紀時澤坐在地上,一臉無辜,欲言又止:“夫人……我……”
“彆裝了,我那一腳給你撓個癢癢都不夠,你還在這裝柔弱!”魏嫣然怒道,“我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居然敢打我的主意!你這個沒心肝的白眼狼!”
紀時澤委屈地閉上了嘴,眼巴巴地抬頭望著魏嫣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許世卓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滿是疑惑,一時竟無法將眼前這場景與之前所見的威嚴世子對上號。他疑惑地看向紀德清,卻見紀德清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歎道:“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邊城的老大是世子妃啊。你以為我們剛才是在跟你鬨著玩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