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一場潑火雨澆濕京城萬家青簷。
劉淩喂“貓”的女官與親衛成昭屍骨無存,以衣冠塚立碑南山,寒食將至,劉晗請天師做了場法事,點紙祭奠。
“朕定要將他劉淩的人頭放在墓碑前。”她書下罪己詔,勢必活捉劉淩。
劉淩企圖從長樂府出海的路被水軍折斷,圍困城中,據說追隨的宗族人數太多,食儘所帶糧草,拿長樂府百姓用以充饑。
女兵下令開城不殺,劉淩叫板似的寧願吃空一城也不降。
劉淩熟讀史書,古來大丈夫成就霸業不拘小事,或屠城、或食人皆是梟雄之為,彆看世人譴責地厲害,死了自有“大儒”為他辯經。
死臣不死君,一將萬骨枯,沒餓到他身上,折騰地再慘烈也不過是複興大業上的一環。
興王府內,又是彆樣繁華景致,百姓圍在三元觀,為長樂府內的生民祈福。
後廚的爐灶下柴火劈啪,少年上半身係著青藍色襻膊,豆綠色衣袖撩至肘關節。
“姐姐回來了?”他抬頭望一眼,歲月靜好地揉著砧板上的青麵團。
“有什麼好吃的?”蘭情走到砧板前。
“寒食節到了,我在給大家做清明果。”
“我也來幫忙。”春召從門口冒頭,“小神廚,哪個是我的?”
少年指著一盤剛裝餡好的“綠果子”,春召眼疾手快拿到灶台:“再不生火寒食到了就不能生了。”
曉鳳仙入內要了碗安神參湯。
“來,提前祝你春闈題名。”蘭情摸出一塊磚頭厚的紅包,曉鳳仙沒接,望著春召的背影發呆。
“在想什麼?”
“春召阿姊的力氣真大啊……”曉鳳仙莞爾勾起耳邊鬢發,自嘲地感歎,“不似我,淨給女子丟臉。”
蘭情笑:“你未免太看低自己了吧?”
曉鳳仙卻是真懷揣此心。
“春召力氣大,邱瑾五感強,你也……”她緘口看了蘭情一眸,“我再如何強身健體也強不過她們,再仿也仿不來沒有的氣度。”
後廚水沸,漫上蒸汽,蘭情座到她身側,“學不來的就不學,曉鳳仙有曉鳳仙的長處。”
冰涼的指尖點過曉鳳仙額前。
“不,我是個逃兵,擅自逃離秦樓館留剩下的姊妹在館內受苦。”雖說秦樓館的女子們隨劉晗稱帝都獲救,曉鳳仙卻遲遲無法過意。
“其實林娘子待我不差,幾次恩客鬨事是她出頭保下我們,我知她已儘力了,我卻逃了,至今無顏麵對她們。”
她自嘲著,“我空有腦子,膽量不足,你不知我多想像你們一樣身心都強大。”
連月的軍旅生活,曉鳳仙認清自己改不了本性,終究做不成那號人。
“皮膚黝黑、體魄壯碩才算強嗎?”蘭情蜷著受,枕腕看她。
“不是嗎?”,見慣了殺伐果斷的女兵,加之南漢女子此時以壯為美,不合群的恐懼時時縈繞曉鳳仙心尖。
“楚女官不痛恨自己不夠強嗎?”
“糾結這個春闈就能考好了?”蘭情輕彈她腦門,曉鳳仙揉揉額端。
“此事人人都想過,不信問個人便是,比如……他。”蘭情點兵點將,點到少年,“你可曾苦惱自己不夠強?”
“我?”少年和麵的手一停,似是初次思考此問題。
“你的發言作廢了。”蘭情收回話鋒,順帶撂走一碗湯,遞到曉鳳仙坐前。
“你是真想變強,亦或是見大家都變‘強’故而害怕,想追隨眾人?”
曉鳳仙沉吟不語。
“楚女官是說,我也能不強求身強?”她憂心忡忡,“可那不就無異於給女子丟臉了嗎?”
蘭情失笑,“女人的臉麵沒那麼容易丟,我們也不怕丟臉,有比丟臉更可怕的事。”
“比丟臉更可怕的事?大抵是丟命了。”
“丟權。”蘭情的話一出,無可反駁。
權力不掌握在自己手裡,等真正的災難來臨時,便是鐵板釘釘的魚肉。
曉鳳仙的嘴角被兩根手指一提,扁成笑臉貓,蘭情道,“來,笑一個。”
“好多了。”她收回指尖,“理解了?你有選擇弱的權利,可你不能隻有選擇弱的權利。”
一扇心窗被打開了,心房暗處煥映地窗明幾淨,曉鳳仙思忖著將湯飲儘。
自己有權利,但不能僅有一種,或許楚女官是對的,身為她這樣的弱女子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她也可以走出自己的道。
*
長樂府彈儘糧絕,劉淩臥在腐臭衝天的微縮宮殿中。與其說是宮殿,不如說是座粗製濫造的戲台子。
雖說自己論不到吃菜人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真料不到,當初光顧著殺親王和世子了,錯漏一個山陽公主。
他要敗了嗎?窮途末路之時他猛然發現他恨極愛極的皆是楚蘭情。若不拉她陪葬,怎也咽不下氣。
又做夢了,寒食節使人多夢。劉淩捂住腦袋,記憶卻拚了命往腦子裡鑽。
還是那個與楚蘭情雙宿雙飛的夢,每次夢醒時分都心癢難耐,如泡醉骨草醉生夢死。
越是刻骨銘心他便越想要楚蘭情的命,寧願殺了她也不能放任她與其他男人有染。
親信死儘、身如囚籠,複仇無望,劉淩藏了個小驚喜,楚蘭情一現身,他便拉上她,共死也算做回夫妻。
“楚蘭情,朕什麼都失去了,不怕再失去任何事物,但定要你死在我手裡。”他不能掌握她的生,也要掌握她的死。
天不亮,城牆破,劉淩坐在殿內如預想般看著萬軍衝入,喜怒不驚。
活著的餘黨與其一同押解回京。
支持劉淩的宗族全部清算查抄,下放當地大獄,交由常年被他們視為草芥的百姓公判。
不少宗族子弟自知顯貴時強占民女、惡貫滿盈,一朝落入百姓手中隻會被磨成肉醬,遂自行幽死獄中。
獨獨劉淩被劉晗特吩咐嚴加看管,不得令其自裁。
典獄鎖上鐐銬,以吸水布塞口,以免其咬舌自儘。
生不能,死不得,蘭情再見到他時,一幅失魂落魄,玉容不再。
她取走吸水布,那人重重地咳了好幾下。
“朕總能聽出你的腳步聲,”劉淩鳳眸黯啞地轉著,“可如今朕卻聽不出了。”
是他生疏了嗎?
蘭情藤鞭在手,掃過他的喉結,“還記得你我初遇之景嗎?”
“記得,你穿著黃花裙,在學堂讀經,很溫婉。”劉淩不會忘記那日的初遇,一位是世子爺,一個是小宮娥,在宮內學堂共聽先生講學。
見到她娟然麵容後,那堂課講了什麼聖賢書劉淩已全程聽不清。
“那你一定還記得我殺你那夜的情景。”
喉結上下動了動。
“還有我砍下你要害的時候。”蘭情滿意地見對方有了情動。
“劉淩,你的玩意還是砍掉比較好,免得禍害其他女子。”
“楚蘭情!”
“莫急,莫急,我做的事都是因為愛你,想獨占你,不接受彆的女人享過的部位,很正常吧。”
牢房爆發出數聲乾啞的頹笑,“你比朕想的還要瘋,蛇蠍心腸,口蜜腹劍。”
“這就受不了了?我若是說我還想囚了你、而後坐擁三千麵首,命你晝夜不休服侍我與他們共寢呢?”
劉淩氣出血,“瘋了,你真是失心瘋。你當朕是什麼?如此折辱堂堂大漢天子?”
“原來你也清楚這是欺辱啊……這可是你施在我身上的事,怎麼輪到我身上就成了你對我的愛?”
愛?不過是男主用來套牢女主的借口罷了,是給牲口套上的口枷,讓自以為被愛者、也就是畜牲乖乖聽話,自願卸下反抗的爪牙。
“朕何曾那般待過你?朕許你華屋,賜你華服,與你延綿子嗣,讓你的血脈世世代代穩坐大漢天子,朕對你的愛真心實意,不殺你已是恩德如天。”
“恩德如天?”多麼招笑,這算恩德?“你的恩德就是困住我?”
劉淩給了個答複:“因為你是楚蘭情。”
“我?楚蘭情?”
劉淩心一懸,聽見蘭情的話後咯噔一落,又唐突吊高,宛若前方還有個未知而諷刺的驚天深坑等著他跳入。
“你還不了解吧,楚蘭情走了,我隻是個替身。”
劉淩的臉龐裂開一絲疑惑,“你就是楚蘭情。”
“楚蘭情會這樣對你嗎?”蘭情問。
劉淩是疑心深重之人,從前種種不合理都串聯起來,楚蘭情斷不是個冷心冷情的人,否則自己也不會愛她。
“你究竟是何人?”
“你真的好愛楚蘭情,可惜她已死了。你要陪她,就隻能去黃泉路上了。”
劉淩含恨咬牙,雪白的牙間沁出強忍著沒吐的血。自己未死,她怎能忤逆君心先行西去,“定是你殺了她。”
毒針颼颼,數道銀光從劉淩袖子中飛出,這本是決定與楚蘭情同歸於儘藏的暗器,此刻算是為她報仇了。
劉淩聽見身軀落地聲,心情大快,“是朕贏了。”
“贏了什麼?”蘭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劉淩發怔,毫發無損,怎麼回事?
冰涼的金屬探過他掌心,長形、寬大、中間雙孔,是個麵具,上麵紮著擋下來的毒針。
“莫想了,我身上也穿了護甲。”
去見劉淩沒點防備怎行,蘭情從不白看原書,早在書裡和幾次交鋒摸清劉淩性子。
一個陰鷙喜怒無常的帝王愛一人得不到寧毀掉,多疑、猜忌、睚眥必報,狡兔三窟,集帝王病於一身。
劉淩垂首,悵然看不清眉眼,“你在騙朕。你不是彆人,就是阿蘭。”
不然不可能聲音還是楚蘭情。
“就為前世一點小事你恨朕入骨,哪怕重來也不放過,”劉淩不甘心,走到這一步,卻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
“阿蘭,對不起。是朕前世最初不該將你囚於深宮受苦。是朕一直抹不開臉麵悔過了,過錯已經賠了,你,能陪朕上路嗎?”
蘭情掐著他的臉:“我可以送你上路。”
劉淩半跪在地,萬念俱灰。
她說了,她是替身。
替天行道的“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