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曉家,宅邸火光通天,兩具割斷喉頸的男人屍骸淹沒火海中。
蘭情收起火折子。
解決完曉鳳仙舅兄,她們把曉家二人貪墨的財物搜查一空以充糧餉。蚊子肉也是肉,哪個時代起義都需要籌錢。
“乾得不錯。”
說話的女子騎馬靠近,下半張蒙在黑紗中,眼睫如蝶翼。
邱瑾招著手:“成昭將軍!”
馬上的女子點點頭,一隻手鬆開韁繩朝向蘭情。
“上馬。”
此人是公主親衛成昭?道不清的眼熟,應是楚蘭情過去當女官見過一兩麵。
凱風自南而吹,她被成昭二話不說牽上馬,前往女官藏身的僻靜處。
蘭情終於再見到教坊司的姊妹:昔日光鮮不在,歌伎樂服換成粗布麻衣,雙頰塗炭,眼神卻更加淩厲,緊握著手中偽裝成農具的刀槍矛鈹。
這些人裡彙聚了原是各路官差的女子,曾有人任職屬衙,憑借從前的經驗趕工趕點製了批假通關文牒。
但數量有限,蘭情提議先派一波人用文牒出京,假意敵襲引開城衛,剩下的人趁其不備出京。
眾人紛紛拿起“農具”,枕戈待夜。
夜幕悄然落下,餘暉中的興王府,一聲號角打破寧靜。
“敵襲!有敵襲!”城樓鐘鼓咚咚錘響。
成昭拉上蘭情,道:“坐穩了。”
說罷,疾馳馬蹄飛奔出京門。
興王府的戍樓在連天飛箭中遠去,逐漸化為地平線的一個小墨點,成昭大笑著縱馬奔入百轉千回的山野。
一行人兵分五路行至邊境一處名為柳樹泉的小城,蘭情也總算知曉她們為何來此。
雖說新帝清繳女兵勢力,派官宦子弟接任領帥,然而女兵積蓄幾十載的勢力三兩下根除不死的。
軍人以武打天下,交權給官宦世家?做夢。
邊境山高皇帝遠,女兵由明轉暗蟄伏反撲。山陽公主與她們取得過聯絡,諾許出京與之接應。
蘭情想起來了。這群女兵在原書裡留下過模糊不明的記錄。
新帝早年常北上鎮壓叛亂,具體是何人叛亂?那時的楚蘭情已入深宮,無法得知。
漸漸地,北上鎮壓的次數越來越少,終於停止在某一日。
“成昭將軍,公主就撇在興王府不管了?”蘭情問。
鈴鈴馬鐸聲裡,成昭挺直著背,“公主深明大義,叫我們先撤離,如若她離開會被人察覺容易打草驚蛇。”
蘭情眼仁一豎,拔出成昭腰上的劍反抵她心口。
“蘭情?!好好的怎麼打起來了?”
蘭情按住想靠近的曉鳳仙,“她不是成昭。”
“一個親衛放任主人於險境,誰給你發餉錢?公主是你們的主心骨,即使容易打草驚蛇送她出京也是最優選,不管怎麼衡量保護公主的利益絕對大於先行出京。”
“成昭”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除非,你就是山陽公主。”
“公、公主?!”曉鳳仙合不攏嘴。
“成昭”笑了,胭脂紅的指甲揭開黑紗,一張氣血紅潤的麵容,上挑的飛羽眉平添幾分精乾。
“楚女官不愧是我那位堂侄看中的人啊。”山陽公主是女帝的侄孫,按輩分是新帝堂姑,與宮內人多有接觸,楚蘭情難免眼熟。
曉鳳仙呢喃:“如果‘成昭’是公主,那真正的成昭……”
三人頓時心照不宣地沉默。
——留在興王府的“公主”便是成昭。
山陽公主笑道:“她是名忠心的好侍衛,我會祭奠她的。”
“公、公主!”曉鳳仙跪下,知曉了天大的秘密,能不能活命都難。
“起來,”山陽公主跨上馬鞍:“此處不是興王府,不必叫我公主,喚我的名字劉晗。”
邊塞晚涼天氣朗,過路的榷商建了大大小小中轉的集市。
出京的人馬陸續彙齊,與女兵約在一處客棧碰頭。
從劉晗口中,蘭情獲悉了更多有關這個南漢的一手資料,諸如官宦世家與女官冤家路窄的淵源。
官宦世家脫胎於宗族門閥,他們以門蔭入仕,閥閱為尊,無需科舉,宗族之間順水推舟買賣人情,草擬張舉薦表走個過場便能授予官爵。
甚至,連舉薦表也是雇寒門子弟代筆的。
這些個宗族也是最反對女子為官的。
官位本就不夠分,想留給自己兒子孫子的官職偏偏還被女官搶去了。
來瓜分名利的女官越發地多,肯在後宅替他們傳宗接代的女子越發地少,換誰不恨得牙癢癢?
因與前楚大戰需要人手,女子從後宅被放出來。女帝即位繼而廢除科舉默認隻許男子參與的不成文規矩,女子也能仗軍功與才學授官。
但年年中舉名額有限,數量極少,官場上仍是門蔭入仕的宗族把持朝政,女帝在位時與他們周旋良久。
老實挨打了幾年,女帝一死,宗族死灰複燃,對女官掀起瘋狂的報複。
“先帝沒有留下立儲遺詔?”蘭情在原書沒找到隻言片語立儲的描寫。
似乎被點到不願提起的事,劉晗指甲敲著陶做的酒盞,“我有個姐姐,泰平公主,算起來是劉淩的姑姑。她心腸寬仁,先帝過去屬意她。”
“可她決意讓賢不當太女,認為自己做的不夠好,想多準備準備再上手輔政。”後一句話涼颼颼地說出來,“劉淩登基第一個砍的頭顱就是她。”
“真是的,”一下子提及舊事,劉晗說不上該哭該笑,“想做就當即去做,要什麼準備。”
泰平公主善良謙讓,而她們的敵人可從不善良謙讓,這份謙讓害死了她。
“不出力的人沒資格說話!”客棧外有男子扯高嗓門,“南漢是男子建國,中間被你們女人篡了權,如今回歸正軌罷了。”
原來是兩隊商賈搶貨源,其中一隊的男子先罵起來。
“怎麼沒出力?與前楚的大仗不是我們女子上戰場?!”
“那是因為男子死絕了才讓你們上!男子若在哪裡輪得到你們女人來!”他揮起馬鞭。
鞭子旋風刮過,鞭子沒落地,男子自己反倒哎呦一聲四仰八叉仰倒。
他身後劉晗收起腿。
“你敢踹我?不想活了!”
蘭情眼疾手快打掉他拔出的短刀,“小兄弟,你再說一遍。”
“我就說!男子若在哪裡還輪得到你們女——”一顆牙崩飛幾裡外,男子捂著流血的口鼻,劉晗吹吹拳頭。
“喂!你們瞧見了,她們動粗鬨事,快去報官!”男子發著重重的鼻音對客棧內蓋著防沙鬥篷的商賈們嚷嚷。
鬥篷下數雙眼睛冷冷旁觀著他,寂然不動。
“沒瞧見嗎?這群女的不服管教,在侮羞辱我們男子的臉麵啊!”他抄著長袍袖子。
鬥篷窸窸窣窣地動了,蹭亮的劍柄隨袍子扭動輪廓更明顯。男子叫好聲發到一半,那把劍就駕到了他的頸邊。
“為何是我?!你們不是男的嗎?”
“睜開你的眼看清楚。”客棧內圍座的商賈“唰啦”褪去鬥篷,一排排女子的螺髻,黑壓壓地蓋住燭光,昏暗下,一雙雙雪白眼睛泛出詭異的藍。
男子兩股一顫,唬得不敢說話。
貼著人皮的劍柄輕輕一劃,血連帶著體溫拉出,洶湧的生命流逝在地上化作一灘垢血。
麻袋利落地一套,將屍體帶走。
為首的女子春召乜了個白眼:“這幾年風氣年變了,天天有不怕死的大放厥詞。”
“殿下,”她斂了斂容色,向劉晗道,“我們一直在等你。”
劉晗看向她們身上的男裝打扮,“難怪你們沒有被人發現。”
這城中的“男子”全是女兵,儼然一座安營紮寨的牙城。
蘭情道:“新帝不是派了世家子弟接任軍務嗎?”
“被我們殺了。”春召氣不打一處來,“他想把我們降為軍|妓。”
“軍……妓?”饒是劉晗也吃一驚,和蘭情麵麵相覷。
興王府從無人說有此事,消息被壓得死死的。從,便是軍|妓,不從,新帝可假口抗旨清繳一批勢力。
女兵們個個捏緊拳頭,“我們才不乾,半夜把朝廷的來人一鍋端了,穿上他們的身份和朝廷通信。”
邊塞種不了田,但商貿繁華,乾不了農活就去經商,經不了商就去釀酒,怎樣能活下去她們就做什麼。
同男子爭論的女孩向蘭情和山陽作揖道謝,也似顆小水滴般融入女兵的隊尾。
天光亮的晚,蘭情坐在磨刀石邊磨刀,街鋪上菜農還沒出攤,地上是前一天掉下爛菜葉和倒剩食的潲水缸。
曉色裡,幾名老婦人佝僂著背撈著潲水缸和地上的菜葉,撿撿挑挑尋著模樣還算好的菜放進籃子。
“楚姑娘對她們有興趣?”春召也來磨刀。
“她們在乾什麼?”蘭情不理解爛菜葉有什麼用。
“在撿吃的。”
“朝廷年年都有發賑災糧,為何還有人撿菜葉?”
春召揚揚下巴,撇頭朝東,“你出城往東走五十裡,朝廷正賑的糧就在長街最旺的鋪子裡,一鬥一百兩。”
“一百兩?!”賑災糧分明是不要錢的。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那些糧,一米一粒全是從百姓繳的賦稅裡撥的。
傻子都聽得出,朝廷收了百姓的糧,賑災的官吏空手套白狼,將朝廷調度的糧米轉手倒給商賈,大發荒年財。
萬民餓死,官商吃飽。
“新帝真不怕世道亂嗎?”
“那些個貴人們哪曉得草民過的是什麼日子,火沒燒到自己身上才沒人喊疼,你不也是親自來一趟才曉得的嗎?”
蘭情緘口不言,她說的是實話。
劉晗在帳篷外,眺著興王府的朝向,蘭情看出她也同樣聽見這番話。
自古無仁君,仁君最不仁。貪官心黑,清官心細,“仁君”周旋於二者間,若真是個仁義之人,活不過弱冠就被敲骨吸髓了。
“不過嘛,”磨刀聲停住,春召抬起眼神,“倘若把刀子捅進皇宮,皇帝不就知道疼字怎麼寫了?”
興王府,卯時的送聲裡送走早朝的曦光。
百官身著朱紱,手舉笏板,高呼著“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光照在鎏金的龍椅上,一派欣欣向榮,蒙眼的天子坐在其間,留下祁陽於大殿。
“下官辦事不利,楚蘭情已逃。”
禦筆輕擱在玉硯上。
山陽公主劉晗被替換、楚蘭情逃出京,兩件事若說沒瓜葛誰會信?
莫名的妒意抓撓住新帝的心肝,楚蘭情比起信任他竟然更信任他人?
“祁少卿,朕聽聞你在闕樓截殺射了張條子給楚蘭情,可有此事?”
帝王心疑,他的聲音冷清而來,“她是真的逃了,亦或是被你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