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念(二)(1 / 1)

那雙沉靜的眼一直看著他,連絕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雪落下來,他低聲道:“是她。”

冰冷的空氣呼吸進肺腑,寒意逼人,可今日的太陽很盛,哪怕是在雪山之巔,也有著餘溫。

她瞭開眼睫看他,輕輕問:“會有我嗎?”

連絕看著她,明明是淋滿了冰冷的大雪,眉尖卻顯露出溫暖的神色。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依言乖覺地抬起了手,將一隻不大不小的烏雀鳥遞到月情的麵前。

那隻小鳥微微偏著頭,眼睛很亮,仔細看,竟然是鑲嵌了兩顆晶瑩剔透的寶石,在陽光下,偏轉開,折射出明亮的光彩。

月情忍不住湊近過去輕輕地撫了一下,而後,無聲地彎起了唇角。

——真漂亮啊。

純淨、璀璨、晶瑩剔透。

**

月情重新回到梨花苑時,身上還沾著落雪,她低著頭掃乾淨,手指尖被雪燙得灼熱。

少宗主焦急地問,“你們去哪兒了,那個小鬼魂呢?”

月情抬起眼看她,提及冰樹之上,那隻神氣的烏雀鳥,她頓了頓,道:“連絕還雕刻了屬於你的烏雀鳥。”

少宗主:“?”

她一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道:“他想做什麼?”

月情想起那幾隻小鳥,獨屬於連絕的烏雀圖騰,眸光波動,“在他心裡,你、我包括小青,都是一樣的。”

少宗主半晌都沒有說話,品味著這句話,許久許久。

她實在是不解,“他為什麼會…會紀念我呢?”

這個答案無從得知。

她已經想不太明白了。直覺告訴她連絕或許並沒有那般麵目可憎,至少在見雲山這麼多天裡,她看見了與外界傳聞大相庭徑的連絕。

嗜殺、殘暴、狠辣、陰險——統統都沒有。

少宗主甚至極儘惡意,她恨恨地想,這一定是障眼法,是鬼王故意為之,是連絕專門來惡心她。

他一定一定是全修仙界最血腥、最惡毒、最殘忍的壞胚,可是、可是在他眼中她已經消逝了。

像小青一樣,消逝於修仙界。

對一個已經消逝的人,何必再費勁使什麼障眼法。

但她不肯承認,也不願承認。

難道讓她去相信月情說的一樣,相信他是真心的,像對待小青一樣,對待見雲山無數小鬼一般,真心地對待她嗎?

但是——

但、是——

“但是他殺了我爹!”少宗主咬牙切齒,顫顫著,痛到心中又沉又悶,“這個仇,永遠無法抵消。”

少宗主對連絕的態度是毋庸置疑的,她恨他,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

他們的立場從一開始就是對立的。

但連絕則並不在意對立。

或者說除了見雲山,任何勢力任何人,即使是對他喊打喊殺的修仙盟,在他眼中也隻是漠然的“其他”,不重要的“其他”。

重要的從來隻有見雲山。

這麼多天裡,月情也發現了,這裡根本沒有秩序,宛若一盤散沙,沒有上下級之分也沒有弱肉強食的殘忍,就像一個偌大而吵鬨的大家庭。

而連絕就是庇護家庭中弱小成員的大家長。

在他眼中,四大護法其餘小鬼包括月情與少宗主,被他認可的,都是需要他保護的…家人。

這是一個很古怪的猜測,被公之於眾後會讓修仙界震驚的猜測。

但連絕的所作所為正在證實著這一切。

他或許沉默而無聲,但至少,他讓一群孤魂野鬼有了安身之處。

唯有少宗主與孤魂野鬼沾不上邊,是這其中唯一一個異類。

可她唯一一次與連絕有正麵交集,卻偏偏又是十三年前。

月如金身死那一刻。

“……”

那是一個盛夏。

據少宗主所說,那是她經曆過得最冷的一天。

當年她隻有三歲,還是不怎麼記事的年紀,可白茫茫的雪仍舊震撼了她幼小的心靈。

彼時,前鋒三殿已經被冰雪覆蓋,呼嘯的寒風簌簌吹起,冰冷淩厲的雪從門外啪啪砸過來,一夜之間,三伏盛夏凝結為臘月寒冬。

“鐺——”

“鐺、鐺——”

“鐺、鐺、鐺——”

淨月宗上下傳來如雷霆般的鐘聲,不遠處的山峰間,一座獨立於三殿的小閣樓發出淡淡金光,而其中,一隻畫滿了咒文的辟邪鐘正瘋狂地晃動懸垂,發出巨大的聲響。

小月晚不安至極,她剛想出去看看就被關上了門,一邊的侍女將她抱了回去輕聲哄她,這一刻,小孩兒的恐懼在鐘聲下無限拉大,本能讓她尋求安全的庇護,忍不住大聲地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這辟邪…這鐘怎麼響了……”青衫侍女麵色蒼白,一旁的藍衫侍女勉強鎮定,“有宗主在,不會出事。”

話落,青衫侍女也冷靜下來,心疼地拿著帕子給小月晚擦眼淚,又無奈地說:“這可怎麼辦,少宗主被嚇住了。”

平時的小月晚都很乖,雖不是安安靜靜的性子,但也聽話不愛哭鬨,逢人便笑,可今天這鐘聲著實嚇人,侍女們變著法地哄,小月晚也止不住抽搭,不住地吵鬨著向她們討要月如金。

若是平時倒也好說,但眼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月如金肯定在忙正事,哪裡抽得出空。

一炷香後,那鐘聲居然還未停,猶如惡鬼催命一般,在淨月宗峰頭上懸了一把恐慌的刀。

“是鬼王連絕!”

外邊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喊聲,在鐺鐺的鐘聲裡,發出驚恐無度的尖利叫聲。

幾個侍女聽見後,全部呆滯在原地,半晌才反應過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手都開始發抖。

“鬼王…連絕?”二人對視一眼,都從眼睛裡看見了對方的恐懼。

這幾十年以來,修仙界每一個人都活在鬼王威懾的恐慌之下。

逍遙門,飛花宗,神機教,幾十年前如日中天的大宗門一夕之間覆滅,無數的血水鋪蓋連天。

而這一切,俱是鬼王連絕所為。

他的手段血腥殘忍,冷酷無情,隻要是被他盯上的宗門就逃脫不開覆滅的下場——他怎麼會來淨月宗,他怎麼會來…淨月宗?

“啪嗒”一聲,侍女手中的琉璃盞碎裂一地,將殿內所有人驚醒。

藍衣侍女臉色沉峻,瞬間反應過來,急促道:“快,帶上少宗主先行下山。”

話落,眾人才驚惶地發現,方才還哭鬨著的小月晚居然不見了。

大雪封路,寒氣重重,小月晚捂住雙耳,被那鐘聲刺激得突然慘叫了一聲,她緊閉雙眼,猛地跌在雪中。

刺痛從手心傳來,小月晚咬緊下唇,攤開一看,臟汙的手流出不少血。

她抿著唇往身上擦,又急迫地爬起身,而這時候,一道冰藍色的光華突然從天而降,纏在她破裂的掌心上。

小月晚微微怔住,那抹冰藍倏爾將她整個人裹住朝著神魔殿飛速急進。

呼嘯的大風讓她看不清任何人,她的眼中隻有白色。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

“鐺——”

巨鐘轟鳴。

一抹暗沉的紫色倏爾闖入她的世界,小月晚抬起頭,神魔殿下,那道身影矗立在此,背對著她,而不遠處,極致的冰藍正纏著她,往源頭處撞去。

“鐺、鐺——”

巨鐘發出最後一聲震天響,匡地聲,猛然墜地,無數雪花激塵而起,此間此景,宛若夢中,幻境中,天上神仙處。

她呆呆看著,不敢眨眼。

——“晚晚!”

撕心裂肺的聲音從她身旁傳出,小月晚被強行拽入一個懷抱,巨大的力道將纏在她手腕上的冰藍色拽斷,無數碎片在天空中折裂,這時,她才看清,看清那抹冰藍的源頭究竟是什麼。

寒煙。

那柄蘊含著極致冰雪的劍。

無數的雪花,極致的寒,一抹冰藍,皆因寒煙而起。

那是她娘留下的唯一遺物。

而激發它的手段,激發它的靈氣,激發它的血肉——

“爹!”小月晚淒聲慘叫。

月如金身跪神魔殿前,身上是寒煙落雪,腹中是亡妻之劍。

極重的寒氣裹滿了他的全身,而他的傷口處,更是結滿了冰花,凝住了他的血肉。

這些冰花像能生長的藤蔓根莖,一直爬到他悲傷、痛苦的臉上,最終…將他蠶食殆儘。

唯有一抹金月在隱隱發光,訴說著他在人世間最後一句話。

而他的身旁,即是那引起辟邪鐘轟然坍塌的惡鬼。

小月晚崩潰大叫,“啊!”

冰冷的眼淚,冰冷的世界,冰冷的身軀,她絕望而淒厲地痛苦哀嚎,雙目淌血、口中嘔血,瀕臨死地。

整個神魔殿上都震蕩著她的哭叫聲。

一旁的閆星逐終忍受不了,目眥欲裂,提劍而指惡鬼,恨道:“我殺了你!”

靜立於雪中的惡鬼一派漠然,甚至沒有留下一個眼神,無數的風驟然而起,大雪紛飛,急亂急停,劍落,而惡鬼已消失無蹤。

……

那是最冷的一天。

冷到十三年以來,每每握住寒煙時,都會輕輕地發抖。

寒冷將伴她終生。

而她的血,將終生徹骨。

……

少宗主慢慢地低下頭,光影逐漸蜷縮。

月情聽見她的聲音,輕輕打著顫,“這不是一隻小鳥能抵消的。”

她又重複了一遍,委屈,不甘,痛苦,還有極致的寒冷。

雪花融化成水,沾染在人指尖。

月情輕輕地搓了一下,冷意消失。

她聽著身側逐漸低微的哽咽聲,沉默地站了一會,片刻,靜靜推開了梨花苑的門。

隔著很遠的距離,月情看見連絕正在荒蕪的湖中心,他坐在他經常坐著的石凳上,微微垂著頭,長發如瀑,遮擋了他的麵目,隻留下了一道暗紫的身影。

冥冥中,他忽而抬頭望過來。

月情與他對視一眼,輕輕帶上了門,朝著湖中心走過去。

連絕這次在做燈架,他編織的速度並不慢,很快,一個雛形就做好了。月情還記得,他曾經告訴過她,他爹的木工活做得很好,家裡的木頭物件都是他爹打得。

他自己也從小就拿著木頭和錘子叮叮哐哐地敲打,可惜,隻學了一個皮毛。

不過一隻燈籠,卻也算得心應手。

連絕在石桌上還準備了燈籠布與色調鮮明的顏料,但他還沒有想好畫什麼圖案。

“畫一些花花草草,”月情坐到他對麵,輕聲說:“像春天一樣。”

見雲山已經許久沒有春天了,因為陰氣太盛,整個山頭都在枯萎,除了那一座活著的莊園,其餘的地方,都死寂地沒有一絲生氣。

春天,則與見雲山恰恰相反。

萬物複蘇,萬物生長。

明媚,鮮活,燦爛,和煦。

這讓連絕想到一種名叫水玲花的淺藍色花卉。

這種花長在水中,不需要肥料,很好養活,春天到來時就會爭相綻放,待風經過,會聽見一陣細細碎碎的叮鈴輕響。

這會讓人想起一個平白的慵懶午後,恰到好處的陽光,徐徐的清風,以及朦朧的景色。

他目光專注,在碧綠色的湖水中描繪下淺藍的一大片,片刻中,就鋪滿了大半的燈籠布。

月情看這他筆下溫暖的一切,呼吸中是薄冷的冰霜。

她沉默片刻後,輕輕問:“連絕,是你殺了月如金嗎?”

他的筆驟然而停,顏料在布上洇出痕跡。

“……”

月情對上了他如墨般漆黑的眼,如夜無星。

而春天,稍縱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