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之後,月情就和蜻蜓漸漸熟絡起來。
她這才知道見雲山的諸多小鬼都是蜻蜓在管。
如今他與月情混熟了,曉得她做飯的手藝一絕,就招呼小鬼們一道過來蹭飯,短短幾天裡,梨花苑就成了見雲山最熱鬨的地界。
這天,蜻蜓背著一個大包袱放在桌上,發出叮裡啷當的聲響,“月師傅,你們修士應當要這玩意吧。”
月情打開一看,竟是光華璀璨的上品靈石,她愕然,記得這東西價值千金萬兩,不由疑惑,“見雲山是靠什麼營收的?”
見雲山乃是一座荒山,這是大家夥眾所周知的。而她來了這麼多天,也沒看見哪裡有能賺錢的地方,反而花錢的地方不少,譬如秋苑那一堆金銀珠寶,還有連絕的莊園。
蜻蜓道:“靠風寧賣手藝。”
月情:“?”
她想到風寧那個瘋瘋癲癲的模樣,睜大雙眼。
蜻蜓早有所料,畢竟風寧看起來確實不大靠譜,但作為好兄弟,他還是得為他正正名聲,於是苦口婆心道:“你彆看風寧現在這副模樣,但他生前是個修道天才,精通機關人的製造,這一個就能賣不少錢,而隨手編寫的劍譜與畫的符文在修仙界也有人追捧。光是他一個就夠養活我們一群鬼了。”
月情驚歎,“這麼厲害?”
蜻蜓嘿嘿笑了笑,“是啊,是啊。”
月情側目過來,“其他我知道一些,而這個機關人是做什麼用的?”
“咱們大殿外麵站崗的青麵小鬼就是機關人,”蜻蜓向她解釋道,“因為外界妖魔鬼怪橫行,但天生能成修士的少之又少,而風寧做得機關人修為不俗,耐用又實用,在市麵上還是很有口碑的,一些小宗門都會前來采購。”
“妖魔鬼怪橫行……”月情若有所思,“如此說來,見雲山的鬼魂隻是偌大修仙界其中的一部分?”
蜻蜓嗯了一聲,道:“稍微厲害一點的亡魂都會很快清醒,而這群鬼多半都在外自立山頭不會往見雲山來。”
依他之言,除了連絕與四大護法,見雲山其餘小鬼全都是戰五渣。
難怪他們看見月情就遠遠躲開。
不過最近跟著蜻蜓混,依著他在小鬼中間的聲望,月情也漸漸被他們接納,甚至不少小鬼還主動同她打招呼,常常來梨花苑蹭飯。
今天晚上也是,一群鬼早早就宰羊殺雞,備了美酒,圍在梨花苑裡載歌載舞,那叫一個熱鬨。
蜻蜓再次眼淚汪汪地誇她,“月師傅,你簡直是食神下凡,太好吃了。”
他身後那群小鬼們也紛紛點頭,疊聲說著:“好吃!”
月情聞言一笑。
身為一個喜愛美食的掌勺廚師,顧客的肯定,就是她的動力。
蜻蜓忙中抬頭,“我聽風寧說他把陪大王秋獵的名額送給了你。”
“嗯,是啊。”月情點了點頭。
連絕秋獵的時間每年都不定,但說不準今年會去個十天半月的,時間一長,他豈不是很久都吃不到月情做得飯了?
雖然陪大王秋獵真的很無聊——但,人生在世,吃飯最大。
蜻蜓忍了忍,最後下定決心,沉聲道:“我也要去。”
月情:“好……啊?”
蜻蜓想了想,忽而福至心靈,眼睛一亮,招呼他身後的小鬼們,“大家一起去怎麼樣?”
小鬼們呆了呆,而後齊齊歡呼,高興道:“好!”
月情:?
等等,怎麼鬼越來越多?
她低咳了一聲,有理有據絲毫看不出私心,“這麼多鬼一起去,陣仗太大了,恐怕被修仙界盯住群起而攻之。”
蜻蜓道:“有大王在,沒人能傷得了我們。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他鼓舞起小鬼們,“你們也下去準備準備,我這就去找大王,和他請示一聲。”
他風風火火地走了,小鬼們也興高采烈地開始討論秋獵的事。
一旁的少宗主滿腦門問號,感覺到十分地不對勁。
好半晌,她才想明白,疑惑地問:“你是不是搞錯對象了?不是說好要用美食去抓鬼王的心嗎,你怎麼去抓那個蜻蜓的心了?”
月情:“………”
問得很好,下次彆問了。
**
清晨薄霧時分,梨花苑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月情點起一盞小燈,在幽幽的燈光中,看清門外站著的小姑娘,她怯怯地看著她,小聲喚道:“月師傅。”
是個微弱的鬼魂。
這個時間,以他們晝伏夜出的習慣,該準備休息了,她怎麼會找到這裡?
月情不由問道:“怎麼了?晚上的羊腿沒吃飽?”
小姑娘愣了一下,而後搖了搖頭,看著她,含著水霧一樣的眼睛緊張地眨了眨,猶豫片刻後道:“月師傅,你可不可以…幫我做一道菜?”
“好啊,”月情微微笑了笑,讓她進來,“你想吃什麼?”
意外於她這樣的好說話,小姑娘鼓起了些勇氣,耳根微微泛紅,“是…是一碗野菜粥。”
“野菜粥……”月情喃喃念了念。
小姑娘知道這菜上不得台麵,誰會在意一碗野菜粥呢,她緊張地搓了搓衣服,道:“我…我生前的時候,我娘就經常給我做野菜粥吃,我就是想,再……再嘗嘗那味道。”
月情笑道:“這樣啊,那你娘的手藝一定很好,讓你一直到現在都念念不忘。”
小姑娘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她。
月情將燈籠掛到了牆上,讓她坐著等一會兒,溫聲詢問她道:“你還記得是什麼樣子的野菜嗎?”
“記得的,”小姑娘的臉漲紅了,連忙點了點頭,手忙腳亂地給她比劃著。
月情含眉認真去聽,隨之了然道:“我知道了,你等一等。”
她進去廚房開火熬粥,這時候,少宗主從裡屋飄出來,看著那小姑娘清瘦的身影,忍不住酸道:“為什麼她都能有形有質,而我隻是個弱小的殘魂?”
這段時間,少宗主一直在默默修煉中,但毫無用處。
想她為人時,天才中的天才,修仙界少年弟子中的第一,變成鬼之後,居然是戰五渣中的渣渣。
這個消息對於少宗主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比將她挫骨揚灰還痛苦。
月情這幾天在蜻蜓那兒也打探了不少消息,有些話想說,張張唇又有些猶豫。
這話可能不太好聽。
半晌,她還是開口道:“倘若你修煉的是一套錯誤的心法,真的被人動了手腳,那——對方不僅僅是要將你置於死地。”
少宗主偏頭。
“他是要將你,”月情緩緩道,“神魂俱滅。”
所以,她才會隻剩一縷殘魂。
聽此,少宗主一呆,睜大了雙眼,遲遲沒說話。
一陣冷風吹過來,牆上掛著的壁燈明明滅滅,她擰緊了眉,心思沉重。
中元節那天夜晚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倘若月情沒有突然出現,她這一縷殘魂恐怕早已經消失無蹤……
真的…是人為嗎?
少宗主心臟一陣壓抑,她抿緊唇,隨之縮起身子坐到了門檻上。
一句話不再說。
“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我會找到他,替你報仇。”
沉默突然被打破,少宗主怔住,抬起眼,那道熟悉至極冰冷至極的身影,此刻正端著碗熱氣騰騰的粥,在暖黃的壁燈之下,顯露出一點溫暖的神色。
她的心微微一動,半晌,她悶悶地嗯了一聲。
月情雙手捧著滾燙的粥碗,從廚房裡麵端出來,小姑娘連忙起身相迎。
她微笑道:“嘗一下,看看是不是那個味道?”
小姑娘連忙嗯了一聲,低著頭喝了一口,卻是頓了頓,小聲說:“不辣。”
月情微微訝異,“你們喝粥喜歡放辣椒?”
小姑娘說著,小聲地吸了吸氣,看著她,“我家經常下雨,每到這個時候就感覺骨頭痛,我和我娘都是,她就會熬這個粥,很辣很辣,辣得眼淚鼻涕四處流,但是這樣,骨頭就不疼了。”
月情看見她眼中泛著水光,忍著心酸委屈的模樣,不由動容,心尖也泛著苦酸味,這就讓她稍等,回頭又放了不少辣椒。
這次,小姑娘點了點頭,瘦弱的臉上微微發著紅暈,眼睛裡透出些許光亮,捧著粥碗,連連對她道謝,“謝謝月師傅。”
月情笑著坐在她麵前,看著她乖巧的模樣,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微笑道:“不用謝,你下次還想吃就來梨……”
她的話戛然而止,手下一空。
砰——
是粥碗砸落在地的聲音。
坐在門檻上的少宗主嚇得一激靈,連忙爬起來,大聲叫道:“怎麼了?!”
她定睛一看,東方已顯現出一抹魚肚白,但夜色還未完全褪去,月情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沐浴在黑暗裡,而抬起的手落在了空中,眼睛定定地看著對麵,卻是空空如也。
隻有一隻被摔碎的碗與滑稽四溢的野菜粥米,還有空氣中無處不在的辛辣氣味。
而那個弱小的,瑟瑟的,被她心酸嫉妒的小鬼魂卻不知去了哪裡。
“她去哪兒了?”
月情恍惚了一下,手指尖冰冷的觸覺還未消散,她定定地看著前方,可方才還在的小姑娘卻突然之間就消失了。
她感到茫然,怔愣在原地,“消失了……”
一人一殘魂都未反應過來,半晌,月情無措地看向少宗主 ,臉色蒼白地求問,“…是不是我傷到她了?”
“不是。”身後忽而傳來聲音。
她回轉過頭,連絕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院子中,迎著晨光,靜靜地佇立在那。
他輕聲說:“不要放在心上,她隻是了卻執念後消散了。”
月情動了一下,從他這句話裡捕捉到字眼,而黑白分明的眼睛裡藏著不可言說的傷感,半晌,她動了動唇,不知該以何種心情來麵對,“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小青。”
月情抬起眼睛看向他,連絕仍舊是那副寡淡的模樣,就連語氣都沒有半分的起伏,隻是這樣關注著她,眼眸輕輕地轉動,與她對視,隨之,又輕而淡地重複了一遍,“她叫小青。”
日光愈發地盛,院中卻死寂一般的冰冷。
她蜷了蜷手指,慢慢地,無聲地,點了下頭。
長久地、沉默地靜立。
……
連絕幽深的眼眸在她身上落了一圈,忽而問:“傷養好了嗎?”
月情站立在那裡,一動不動,聞之,輕輕地抿了抿唇角,搖了搖頭。
半個月時間還沒到,她一直謹遵醫囑,沒有修煉也沒有動用過靈力。
連絕低低地嗯了一聲,再抬起手時多了一件厚重的大氅,領邊滾了一圈毛茸茸的毛,看著暖和不已。
他伸長了手,遞到她麵前,示意她披上。
月情不解地看著他,但還是慢慢地披上了大氅,少頃,連絕又遞給了她一隻雪白的帽子,帽子很大,幾乎遮住了她的眼睛。
月情被籠罩在其中,視線被大半遮擋,不由茫然地望著他。
連絕的神色很認真,他抬起了手掌,明晰的手腕骨上多了一條細細的銀鏈,落下來,無聲無息地圈到了她蒼白的手腕上。
他說,“跟我來。”
她握住了銀鏈,聽到了風雪的颯颯聲,再抬目,已經到了雲廷城外連綿不絕的山脈上。
連絕就在她身前,遮擋住吹拂來的無儘風雪,發絲、鬥篷獵獵作響,他的聲音也被大風大雪吹落,但隨著他靠近,又無比精準地落入她的耳中。
“帶你去安葬小青。”
月情一怔,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從心底湧了上來。
他牽著她,走進了雪山深處。
這裡隻有他們兩個,與颯颯遝遝的落雪。
她安靜地跟著他。
徐徐,連絕停下腳步,月情落在他身後,展望著眼前的一幕,眼神凝滯。
身前,是一棵巨大的冰樹,它破開了雪山,從凍土裡生長而出,晶瑩剔透的枝葉層層蓋蓋,落滿了厚重的雪。
而每一片雪後,藏著無數隻小鳥,它們緊緊地挨著,就像一個偌大的家族,不分彼此。
她揚起頭,看清這些鳥兒都是木頭雕刻的,每一個都不一樣,每一個都是由人親手雕刻而成。
無一不是烏雀鳥。
月情看向連絕,他也轉目過來,落雪已徐徐地撒落在他身上,而他的睫羽已然凝冰,輕微地眨眼,濕漉漉的水汽往上泛,在這的襯托下,他黯淡的雙目都變得柔情似水。
片刻,他從袖子裡托出一隻很小的烏雀鳥到她跟前,兩隻貼合的翅膀,尾羽處皆染了淡淡的青色。
“是小青鳥,”他十分輕柔地摩挲了一下,抬起眉眼,“月情,她很感謝你。”
月情吸了下鼻子,低著頭,小青鳥又小又瘦,怯怯地低著頭,站在連絕的掌心之中,幾乎占不滿整個地方。
她以為自己會感到難過,心酸與痛苦,但這一瞬間,聽到連絕的話,她忽而就釋然了。
大風大雪之中,這唯一一抹青色,如此地出挑。
“去見你娘吧,”月情微微一笑,抬起手,輕撫她的頭,“她的手藝比我好,記得多吃一些,替我也嘗嘗味道。”
小青鳥仍舊低著頭,一動不動,可是又好像答應了她,羞怯地在點頭。
連絕托起掌心,小青鳥飛到大樹之上,漸漸與其餘的烏雀鳥融為一體,直至再也看不清她的模樣。
不知多久,月情才收回了目光,輕輕地拽了拽那條銀鏈。
她看著他,頓了頓,道:“我在冰樹上看見了一隻很神氣的鳥。”
連絕停在原地。
月情望向連綿不絕的雪山,一片純白的世界,乾淨得沒有任何塵埃。
她說,“就像少宗主一樣神氣。”
“……”
這一瞬間,颯颯的風雪聲貫穿於天地之間,一人一鬼靜立其中,沒有一個人再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