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仙月(九)(1 / 1)

薄霧散去,日光升上天空。

月情在荒蕪的小院裡站了一會兒,忽而蹲下,死馬當活馬醫地將昨日吃剩的果核挖坑埋好,又把湖中的骨魚搗碎連著落葉攪拌施作肥料,澆了些水,自我催眠著它能長出一株果苗。

少宗主正四處查看著院落的地界,見她蹲在這裡澆水,納悶道:“你在做什麼?”

“種樹,”月情一字一頓認真道。

少宗主無語,恨不能實有形質,將她晃醒,道:“等你種成,修仙界早亡了!”

月情同樣鬱悶,道:“昨天已經把果子都送出去了,不種樹也沒有彆的吃的了。”

少宗主道:“你昨天就該隻給一個,這樣還能多送幾次。”

月情:“不行,隻給一個他吃不飽。”

少宗主:“……”

她為什麼要一本正經地和月情爭論這個問題?

堂堂鬼王還會被餓死?

少宗主感覺自己的智商在被狠狠摩擦,她看著還在犯愁的月情,道:“好了,你先彆想你那果子了,咱們還是好好考慮怎麼在見雲山活下去,如何取得連絕的信任,否則一切免談。”

月情自然也想取得連絕的信任,與他靠近一些,最好能摸清他的底細與性情大變的原因,隻是眼下沒有正當理由,她也不好貿貿然往上湊。

不過得知他在這裡,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果樹是肯定種不成的,沒辦法,月情隻能和少宗主一起去探查地形。

這荒山其實長了野草野樹,但這些草木形狀各異,並且枝節錯亂萎縮,從頭至尾,全部焦黑,也不知是經受了什麼,竟變成了這幅模樣。

月情靠近過去仔細地看了看,發現這些草木顏色發黑,根部血紅,掘地而挖,血水頓時滲滲地往外流,一股腥臭撲鼻而來。

她頓時蹙眉起身,退避三舍。

月情聽老一輩說過,這血土底下埋著的東西可不簡單,那是道上的人都輕易不敢動的。

況且這裡是鬼窩。

搞不好挖出一具千年血屍。

月情頓時決定回去種樹,不管怎樣,起碼那個安全。

正想打道回府,卻聞湖中水花聲響,側目一看,竟是連絕。

他在湖中亭,遠望對岸風景,手側零零碎碎地擺著幾塊扁平的石頭,隻微微抬手,施以巧勁,石頭便飄著水麵,靈巧地躍動,愈飛愈遠。

直擊了十來下,才沉入湖底。

月情見此景,想起之前的一樁舊事。

那是連絕剛來傾仙樓的時候,雖然是個外地人,但他性子熱切,逢誰都是張笑臉,很快就同街邊的左鄰右舍混了個眼熟,還收編了一支半大小子的隊伍做大哥。

那幾個小子是整條街上出了名的不學好,整天不是偷雞摸狗,就是惹是生非,家裡大人也沒時間去管教,任由他們胡鬨,是整條街上的“混世小魔王”,沒想到卻被一個新來的給折服了。

月情得知後,不由笑道:“真難得,他們也有聽人話的一日了。”

“說來我也是湊巧,”連絕掂了掂手中的石塊,挑眉一笑,道:“上次我在河邊隨手擲了一石,輕鬆連擊至對岸,沒成想給他們看了去,便對我欽佩不已。”

月情瞧他神氣的模樣,忍不住莞爾,打趣著說,“恭喜,一來就收了好幾個小弟。”

“月師傅不要笑話我,”連絕卻又不好意思起來,停頓一二隨之道:“旁人的小弟個個威風凜凜,足智多謀,我的小弟可好,當街被他爹捉住脫了褲子扇屁股,這個大哥,不當也罷。”

月情聞言,噗嗤一聲笑了。

此番憶起前事,月情仿佛還能想起他當時半蹙眉頭,似惱似笑的神情。

一切恍如昨昔。

她忍不住想,眼前這隻死氣沉沉的鬼王是怎麼變成那時候鮮活多彩的少年的。

這變化之大,令人晃眼。

月情沿著石橋走過去,靠近至湖中亭。

連絕並沒有反應,一無歡迎,也無斥責,仿佛她隻是一縷無甚重要的天邊雲彩。

月情恍若無覺,“大王,見雲山的土地肥沃濕潤,氣候相宜,為何沒有野果野菜?”停頓一下,繼而問,“方才我發現這裡的樹大都枝乾發黑,深根滲血,實在詭異,不知是何緣故。”

她說得話尋常,可麵對之人卻不尋常。

昨夜少宗主就想說了,對她深深折服道:“月情,你有這個膽量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月情聞言微微扯唇。

連絕終於分出一縷目光,其實他的眼睛生得是一雙桃花眼,逢人看去,不論有情無情人人皆道情深意重,乃是一雙極其漂亮的含情眼。

但今朝,他的眼睛卻灰暗無光,一個人端坐在湖中亭,與陰沉沉的天色自成一景,無比孤寂,無比寥落。

這讓月情想到了四個字——行屍走肉。

他低聲道:“見雲山陰鬼諸多,雖是人間修行之所卻仿若幽冥鬼府,陰氣深重,萬物不可生長。”

月情回過神,聽到他淡而輕的聲音,喃喃道:“原來如此……”

連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樣直白又穿透性的眼神,仿佛看穿了她的身份。

沉靜之中,他倏爾問,“你叫什麼名字?”

話落,少宗主整個殘魂緊繃不得動彈。

她張了張唇瓣,下意識道:“月亮的月,真情的情。”

連絕聽了後,眼眸中似乎多了些什麼,眸色深了一分,但很快即恢複如常,靜靜地點了點頭。

月情若有所思,看著他冷淡的臉,猜想他或許並不在意,畢竟於他而言,眼前人是風是草,是雲是土都不重要。

她也雲淡風輕地揭過這一茬,假裝隨意地與他繼續相談,“大王覺得昨天的果子如何?”

連絕停了一下,是木然的神色。

她隨意的一句問候卻像一道沉沉的枷鎖,困住了他一般,以至於他說不出一個字。

寂靜之中,一陣輕風拂過,蕩開水波一片,泠泠寂寂,襯得此刻的湖中亭愈發孤冷。

而他獨坐其中,與她明明隻有幾步之遙,卻像隔著一道天塹。

月情頓在原地。

他不喜歡?

這不可能。

連絕是連炒菜的配料都會吃乾淨的人,蔥薑蒜哪怕是花椒,他都不嫌棄,做什麼吃什麼,從不挑食。

她看著那半張熟悉的側臉,微微地失神,暗暗想,他變了,變得實在是太多了。

一路回到梨花苑,月情仍舊在琢磨他為什麼會變化這般大。

她合上門,突然看向一旁一聲不吭,緊繃殘魂的少宗主。

“少宗主,你與鬼王曾經打過交道?”

少宗主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連忙道:“沒有。”

月情聽到她這麼說多盯了她一眼。

少宗主不認識連絕,可連絕的反應卻像是認識她的,甚至還有幾分在意。

想起少宗主之前說過他們之間的仇怨。

月情醞釀了語氣,斟酌字句,“你與他之間的殺父之仇…是怎麼個緣由?”

少宗主沉默半晌,再開口時,無比憤恨沉痛,即使努力控製自己,仍舊免不了牙齒打戰,“我們淨月宗有一淨月秘法,可吸月華為己所用,對天生陰體的人極其適用,而連絕是鬼王,這秘法對於他來說簡直是百利而無一害,便心生歹念,殺我爹奪取秘法。”

說到這裡,她難過神傷不已,恨道:“此仇不報,我死不瞑目!”

殺父之仇,難解難消。

這的確是令人失去理智,痛不欲生,哪怕傾其一生都無法釋懷的苦難。

月情感到心臟在抽痛,她意識到這是少宗主這具身體常年留下來的反應,一時間,她呼吸顫動。

她被少宗主痛苦、悲傷的恨意感染,竟是拿起了寒煙,恨不能殺回去。

月情連忙止步,冷靜下來,大口大口的呼吸。

她道:“雖然我不了解你們之間經曆了什麼,但身為局外人,我感到這其中不太尋常。”

少宗主看向她,渾身的戾氣還未消散,疑道:“不尋常?”

月情冷靜分析,“嗯,以你聲名在外的情形來說,鬼王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再牽扯出舊情,應該會料想你日後必成大患,應當儘早除之,而不是放任你成長,甚至留你在身邊。”

在這鬼窩裡,連絕想要除掉她們不要太簡單,可他卻僅僅是想把她們趕出去,甚至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容許了她們的存在。

如少宗主所言,他真是殺人奪寶的小人,這麼好的機會又為何不斬草除根?

少宗主卻根本聽不進去,大聲反駁道:“他所殺之人多如牛毛,早不知當年所殺何人,也不知我是誰,今日在亭外還問我姓名,說明並不相識,也並不記得與我有仇!”

她咬牙切齒,恨道:“但我記得,我即使淪落至此,也絕不會放過他!”

月情無言以對。

她知道,再說也無用。

畢竟是殺父之仇,以少宗主的性子,沒逼著她去和連絕拚命都算得上冷靜。

她的眼睛早已經被仇恨蒙蔽,乃至於她的一生都被仇恨所滋養,她活著是為了報仇,死了也不肯忘,豈會是月情三言兩語能消解的。

好半晌,少宗主才平複下來,悶聲催促她去修煉。

月情沉默地盤腿坐下,開始運行她之前教授的那套心法,待再睜眼時,已夕陽西下,暗藍色的天幕逐漸吞噬光線,整個空間都顯得逼仄。

她起身點上梨花苑的小燈,聽到外麵晝伏夜出的小鬼傳來的響聲,默默地關緊門。

少宗主知道她還沒法適應修仙界,一直和普通人一樣習慣吃飯睡覺,見到了晚上,不再逼她修煉,讓她自行洗漱休息。

月情卻睡不著,躺上床後一直翻來覆去,少宗主看了她好久,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月情坐起身,道:“我在想我來到這裡的原因。”

少宗主愣了下,記起她一直心心念念著要回去,頓了頓,悶聲問:“你想出什麼了嗎?”

其實不用想也猜到是什麼原因了。

她腦海中盤旋著中元節那天夜裡,連絕所言的古怪傳說。

“……據說在中元節那一夜,人會夢見另一個世界的鬼魂,甚至通過夢境沉淪在鬼府……”

所以她是因為那個古怪的夢才來到這裡。

月情擰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那個夢。

她忽而頓住,張大了雙眼。

——有一個細節,她一直遺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