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散去,日光升上天空。
月情在荒蕪的小院裡站了一會兒,忽而蹲下,死馬當活馬醫地將昨日吃剩的果核挖坑埋好,又把湖中的骨魚搗碎連著落葉攪拌施作肥料,澆了些水,自我催眠著它能長出一株果苗。
少宗主正四處查看著院落的地界,見她蹲在這裡澆水,納悶道:“你在做什麼?”
“種樹,”月情一字一頓認真道。
少宗主無語,恨不能實有形質,將她晃醒,道:“等你種成,修仙界早亡了!”
月情同樣鬱悶,道:“昨天已經把果子都送出去了,不種樹也沒有彆的吃的了。”
少宗主道:“你昨天就該隻給一個,這樣還能多送幾次。”
月情:“不行,隻給一個他吃不飽。”
少宗主:“……”
她為什麼要一本正經地和月情爭論這個問題?
堂堂鬼王還會被餓死?
少宗主感覺自己的智商在被狠狠摩擦,她看著還在犯愁的月情,道:“好了,你先彆想你那果子了,咱們還是好好考慮怎麼在見雲山活下去,如何取得連絕的信任,否則一切免談。”
月情自然也想取得連絕的信任,與他靠近一些,最好能摸清他的底細與性情大變的原因,隻是眼下沒有正當理由,她也不好貿貿然往上湊。
不過得知他在這裡,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果樹是肯定種不成的,沒辦法,月情隻能和少宗主一起去探查地形。
這荒山其實長了野草野樹,但這些草木形狀各異,並且枝節錯亂萎縮,從頭至尾,全部焦黑,也不知是經受了什麼,竟變成了這幅模樣。
月情靠近過去仔細地看了看,發現這些草木顏色發黑,根部血紅,掘地而挖,血水頓時滲滲地往外流,一股腥臭撲鼻而來。
她頓時蹙眉起身,退避三舍。
月情聽老一輩說過,這血土底下埋著的東西可不簡單,那是道上的人都輕易不敢動的。
況且這裡是鬼窩。
搞不好挖出一具千年血屍。
月情頓時決定回去種樹,不管怎樣,起碼那個安全。
正想打道回府,卻聞湖中水花聲響,側目一看,竟是連絕。
他在湖中亭,遠望對岸風景,手側零零碎碎地擺著幾塊扁平的石頭,隻微微抬手,施以巧勁,石頭便飄著水麵,靈巧地躍動,愈飛愈遠。
直擊了十來下,才沉入湖底。
月情見此景,想起之前的一樁舊事。
那是連絕剛來傾仙樓的時候,雖然是個外地人,但他性子熱切,逢誰都是張笑臉,很快就同街邊的左鄰右舍混了個眼熟,還收編了一支半大小子的隊伍做大哥。
那幾個小子是整條街上出了名的不學好,整天不是偷雞摸狗,就是惹是生非,家裡大人也沒時間去管教,任由他們胡鬨,是整條街上的“混世小魔王”,沒想到卻被一個新來的給折服了。
月情得知後,不由笑道:“真難得,他們也有聽人話的一日了。”
“說來我也是湊巧,”連絕掂了掂手中的石塊,挑眉一笑,道:“上次我在河邊隨手擲了一石,輕鬆連擊至對岸,沒成想給他們看了去,便對我欽佩不已。”
月情瞧他神氣的模樣,忍不住莞爾,打趣著說,“恭喜,一來就收了好幾個小弟。”
“月師傅不要笑話我,”連絕卻又不好意思起來,停頓一二隨之道:“旁人的小弟個個威風凜凜,足智多謀,我的小弟可好,當街被他爹捉住脫了褲子扇屁股,這個大哥,不當也罷。”
月情聞言,噗嗤一聲笑了。
此番憶起前事,月情仿佛還能想起他當時半蹙眉頭,似惱似笑的神情。
一切恍如昨昔。
她忍不住想,眼前這隻死氣沉沉的鬼王是怎麼變成那時候鮮活多彩的少年的。
這變化之大,令人晃眼。
月情沿著石橋走過去,靠近至湖中亭。
連絕並沒有反應,一無歡迎,也無斥責,仿佛她隻是一縷無甚重要的天邊雲彩。
月情恍若無覺,“大王,見雲山的土地肥沃濕潤,氣候相宜,為何沒有野果野菜?”停頓一下,繼而問,“方才我發現這裡的樹大都枝乾發黑,深根滲血,實在詭異,不知是何緣故。”
她說得話尋常,可麵對之人卻不尋常。
昨夜少宗主就想說了,對她深深折服道:“月情,你有這個膽量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月情聞言微微扯唇。
連絕終於分出一縷目光,其實他的眼睛生得是一雙桃花眼,逢人看去,不論有情無情人人皆道情深意重,乃是一雙極其漂亮的含情眼。
但今朝,他的眼睛卻灰暗無光,一個人端坐在湖中亭,與陰沉沉的天色自成一景,無比孤寂,無比寥落。
這讓月情想到了四個字——行屍走肉。
他低聲道:“見雲山陰鬼諸多,雖是人間修行之所卻仿若幽冥鬼府,陰氣深重,萬物不可生長。”
月情回過神,聽到他淡而輕的聲音,喃喃道:“原來如此……”
連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樣直白又穿透性的眼神,仿佛看穿了她的身份。
沉靜之中,他倏爾問,“你叫什麼名字?”
話落,少宗主整個殘魂緊繃不得動彈。
她張了張唇瓣,下意識道:“月亮的月,真情的情。”
連絕聽了後,眼眸中似乎多了些什麼,眸色深了一分,但很快即恢複如常,靜靜地點了點頭。
月情若有所思,看著他冷淡的臉,猜想他或許並不在意,畢竟於他而言,眼前人是風是草,是雲是土都不重要。
她也雲淡風輕地揭過這一茬,假裝隨意地與他繼續相談,“大王覺得昨天的果子如何?”
連絕停了一下,是木然的神色。
她隨意的一句問候卻像一道沉沉的枷鎖,困住了他一般,以至於他說不出一個字。
寂靜之中,一陣輕風拂過,蕩開水波一片,泠泠寂寂,襯得此刻的湖中亭愈發孤冷。
而他獨坐其中,與她明明隻有幾步之遙,卻像隔著一道天塹。
月情頓在原地。
他不喜歡?
這不可能。
連絕是連炒菜的配料都會吃乾淨的人,蔥薑蒜哪怕是花椒,他都不嫌棄,做什麼吃什麼,從不挑食。
她看著那半張熟悉的側臉,微微地失神,暗暗想,他變了,變得實在是太多了。
一路回到梨花苑,月情仍舊在琢磨他為什麼會變化這般大。
她合上門,突然看向一旁一聲不吭,緊繃殘魂的少宗主。
“少宗主,你與鬼王曾經打過交道?”
少宗主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連忙道:“沒有。”
月情聽到她這麼說多盯了她一眼。
少宗主不認識連絕,可連絕的反應卻像是認識她的,甚至還有幾分在意。
想起少宗主之前說過他們之間的仇怨。
月情醞釀了語氣,斟酌字句,“你與他之間的殺父之仇…是怎麼個緣由?”
少宗主沉默半晌,再開口時,無比憤恨沉痛,即使努力控製自己,仍舊免不了牙齒打戰,“我們淨月宗有一淨月秘法,可吸月華為己所用,對天生陰體的人極其適用,而連絕是鬼王,這秘法對於他來說簡直是百利而無一害,便心生歹念,殺我爹奪取秘法。”
說到這裡,她難過神傷不已,恨道:“此仇不報,我死不瞑目!”
殺父之仇,難解難消。
這的確是令人失去理智,痛不欲生,哪怕傾其一生都無法釋懷的苦難。
月情感到心臟在抽痛,她意識到這是少宗主這具身體常年留下來的反應,一時間,她呼吸顫動。
她被少宗主痛苦、悲傷的恨意感染,竟是拿起了寒煙,恨不能殺回去。
月情連忙止步,冷靜下來,大口大口的呼吸。
她道:“雖然我不了解你們之間經曆了什麼,但身為局外人,我感到這其中不太尋常。”
少宗主看向她,渾身的戾氣還未消散,疑道:“不尋常?”
月情冷靜分析,“嗯,以你聲名在外的情形來說,鬼王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再牽扯出舊情,應該會料想你日後必成大患,應當儘早除之,而不是放任你成長,甚至留你在身邊。”
在這鬼窩裡,連絕想要除掉她們不要太簡單,可他卻僅僅是想把她們趕出去,甚至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容許了她們的存在。
如少宗主所言,他真是殺人奪寶的小人,這麼好的機會又為何不斬草除根?
少宗主卻根本聽不進去,大聲反駁道:“他所殺之人多如牛毛,早不知當年所殺何人,也不知我是誰,今日在亭外還問我姓名,說明並不相識,也並不記得與我有仇!”
她咬牙切齒,恨道:“但我記得,我即使淪落至此,也絕不會放過他!”
月情無言以對。
她知道,再說也無用。
畢竟是殺父之仇,以少宗主的性子,沒逼著她去和連絕拚命都算得上冷靜。
她的眼睛早已經被仇恨蒙蔽,乃至於她的一生都被仇恨所滋養,她活著是為了報仇,死了也不肯忘,豈會是月情三言兩語能消解的。
好半晌,少宗主才平複下來,悶聲催促她去修煉。
月情沉默地盤腿坐下,開始運行她之前教授的那套心法,待再睜眼時,已夕陽西下,暗藍色的天幕逐漸吞噬光線,整個空間都顯得逼仄。
她起身點上梨花苑的小燈,聽到外麵晝伏夜出的小鬼傳來的響聲,默默地關緊門。
少宗主知道她還沒法適應修仙界,一直和普通人一樣習慣吃飯睡覺,見到了晚上,不再逼她修煉,讓她自行洗漱休息。
月情卻睡不著,躺上床後一直翻來覆去,少宗主看了她好久,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月情坐起身,道:“我在想我來到這裡的原因。”
少宗主愣了下,記起她一直心心念念著要回去,頓了頓,悶聲問:“你想出什麼了嗎?”
其實不用想也猜到是什麼原因了。
她腦海中盤旋著中元節那天夜裡,連絕所言的古怪傳說。
“……據說在中元節那一夜,人會夢見另一個世界的鬼魂,甚至通過夢境沉淪在鬼府……”
所以她是因為那個古怪的夢才來到這裡。
月情擰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那個夢。
她忽而頓住,張大了雙眼。
——有一個細節,她一直遺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