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正是遊魂們行動的時間,月情拿著果子走過去時,極陰殿外的石台上,不少死狀各異的小鬼覷著幽幽的眼睛看她。
有少宗主這個咋咋呼呼的殘魂在一旁,月情倒是習以為常,假裝沒看見地走上台階,輕輕扣了扣獸首環,不久,大門就開了個縫,泄出一道白光。
她從縫裡進去,一眼看見坐在長案一邊的連絕,白皙的熒光下,他微微失神,垂首看著桌上的古畫,像一尊被人精心修飾描繪的彩漆雕塑,定格在此瞬間。
月情靜步走過去,抓握著果子的手指尖冰涼一片,片刻,她才把那些倒出來放到長案上,微笑道:“大王,這個果子滋味甘甜,清脆可口,請您品嘗。”
連絕的目光在她臉上和煦的笑容上停留了一下,而後轉移放到了一邊的蜻蜓身上。
蜻蜓噎了下,當機立斷吐露實情,“是風寧把她留下的,讓她當我們見雲山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廚子。”
連絕的神情仍舊平靜,甚至平靜到有些冷酷。
他道:“送她下山。”
月情連忙說:“我不下山!”
話音落,殿內兩隻鬼都看了過來,月情對上連絕灰暗的眼眸,又對上了蜻蜓震驚發顫的瞳孔,寂靜中,她為難地吞咽了下唾沫。
半晌,月情低咳一聲,而後在心裡對月如龍說了句對不起,醞釀片刻,沉聲道:“其實,我本來隻是個喜歡做飯的小姑娘。但因為天賦太好,被大伯逼著修煉,表麵上我很風光,但我的內心無比煎熬。”
“我每日手持寒煙修習劍法,心中所念卻是一把平平無奇的菜刀,可是——”月情說到這裡,難過地哽咽了一下,控訴道:“可是大伯卻強迫我修煉!”
已無力吐槽的少宗主:“……”
月情聲淚俱下,難過地說,“大王,我隻是想自由地做自己而已,在修仙界,無處有容我之身,恐怕隻有這裡——可大王卻要送我下山……也不肯容我。”
蜻蜓一言難儘,“真是為難你了。”
月情抹淚道:“不提也罷。”
說著歎氣,再看向連絕,把那乾淨的,蘊含著靈氣,散發出甜香的果子,呈出來,真誠地說:“大王,你餓嗎?我這裡還有不少。”
少女清澈的雙眸裡布滿了關心,是真心實意地在意他餓不餓。
見他看過來,期待的雙眸更亮了一分,裡麵,僅僅倒映著他的身影。
連絕的眼珠輕輕轉動了一下,她的眼神、神態裡沒有半分的虛情假意。
他不由輕輕斂眉,半晌後,微一頷首,算是表態。
月情見此心中一動,笑意漸深。
她放下了靈果,並不打算久留,隻道:“謝謝大王收留。”
她離開後,連絕揮了下手,長案上圓滾滾紅彤彤的果子咕嚕咕嚕地滾了過來,一直落到蜻蜓麵前,後者略一抬眼,便對上自家大王平靜的視線。
蜻蜓:“………”
外間傳聞連絕如何凶殘如何殘暴,其實不然。
連絕這個鬼王也不像鬼王,他平素裡要麼發呆,要麼出神,總之,如果沒人管他,他可以一隻鬼坐在那裡看太陽東升西落十萬年。
鬼留存世間,不消散於天地,那代表這隻鬼有執念,不肯離去。
而執念越深,力量越強。
強如連絕這般如鬼王出世,那必然是刻骨銘心,猙獰扭曲,死也不能消解,毀滅世界也不足以釋懷。
但連絕的表現卻像無欲無求,簡直比芳華寺的大師更超凡脫俗,若不是鬼王,簡直可以立即送入芳華寺當場出家。
法號就叫無念大師,說不定還能榮升住持。
蜻蜓想到那場麵,不由樂出了聲,下一秒即刻對上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眸。
“……”
他低咳一聲,連忙端正自己的態度,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拿起果子,咬了口後,眼睛一亮,“大王,這個還挺好吃的。”
連絕掃了眼,捏住了其中一個,聞起來的確很香甜,他不由想起那女子,方才站在他身邊時,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冷香。
他慢慢地搭落下眼睫,並不想放在心上,隻道:“喜歡就都給你。”
蜻蜓沒有察覺出他的異樣,含糊地啃著果肉,狗腿道:“謝謝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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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修仙界金輪城百裡外某處樹林。
風寧讓手下把捉回來的一眾小弟子扔在地上,又單獨將玉蟾宮的拎了出來,凶殘地綁起來,用竹藤纏著吊在了樹上。
“大王雖然讓我把人放了,但不能這麼白白地讓他們走,必須給他們一個教訓。”風寧齜牙道。
“護法說得是,修仙界這些人最是可惡,必須讓他們吃吃苦頭,”青麵小鬼翻出一尾長鞭,剛要呈上去,眾人卻聽到一聲鳳嘯,樹林上方飛出一隻金光燦燦的金鳳凰,灼熱明亮,刺得眾小鬼紛紛伏首,戚戚地慘叫起來。
青嫦認出是誰,驚喜道:“靖庭師叔!”
風寧微怔,而後哈哈哈大笑,同樣驚喜萬分,道:“小師弟,彆來無恙。”
隻見風聲大噪,圓月高懸,一人立於高樹之上,乘風而落。正是玉蟾宮宮主最小的弟子,號清玄真人的靖庭。
靖庭形容冷肅,目光凜冽,微撩起眼皮,起先將青嫦幾個外門弟子從樹上帶落,複而卷起一道罡風直拍風寧。
風寧側身躲開,於黑夜之中,形如魅妖,速度絕塵,再現身已刺向靖庭的麵門,挑眉笑道:“聽說你與芙蓉師妹好事將成,師兄我未準備賀禮,實在失儀,師弟不會怪罪於我吧?”
“既然已經決定背棄玉蟾宮,何必自詡師兄,身著玉蟾宮校服,”靖庭沉眉,一雙眼,藏著滔天的怒意,他猛地抖出手腕將風寧震出,詰問:“風寧,你可有悔?”
“悔?”風寧嘻嘻笑起來,無比詭異地動了下眼珠子,看著他,“我生是玉蟾宮的人,死是玉蟾宮的鬼,悔從何處而來?”
“你如今投身鬼王連絕,殘害修仙界,還敢說是玉蟾宮的人,”靖庭冷聲,“老宮主待你不薄,你便是如此報答他的?”
“師弟,我說了,我已經死了。死後人為魂,魂聚鬼王下。生前,我自當為玉蟾宮效力,死後,我必為鬼王鞍前馬後。普天之下,孰人不懂這樣的道理,除了你——真不知芙蓉為何能看上你,”風寧一邊諷他,一邊又記起笑話來,嘻嘻哈哈,勾唇厲聲道,“是了,她的確看不上你,她對我說,在這世界上,最頂天立地的男人是我,最欽佩的人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我。”
他不屑道:“你是誰?被我踩在腳下不值一提的廢物罷了。”
靖庭緊握手中劍,青筋暴起,持劍而上,風寧一麵笑他惱羞成怒被說中痛點,一麵快速招架,眨眼間,兩人已過數招,乃是琤琤劍鳴聲不絕於耳,刀光劍影中分不清白天黑夜。
風寧出招狠厲陰損,不止是衝著靖庭的命門,甚至能借力傷人,心知靖庭心中顧慮,愈發肆無忌憚,劍氣頻生,所取皆是倆人附近步步難行的年輕弟子。
靖庭見招拆招,在中間十分束手束腳,頃刻即掛彩,風寧見到血,愈加得意瘋狂,一雙眼瞳,猩紅若血滴子,十足駭人。
青嫦看到他流血,嚇得呆了,正這時,空中劍芒如流星,道道追了過來,她一喜,立即道:“靖庭師叔,救兵來了!”
她看到了,風寧自然也看到了,當下不做糾纏,收劍道:“撤!”
他要走,靖庭自然不依,攻勢壓上,風寧步步退後,趕在來人前消身撤退。
陸芙蓉一來便見到靖庭半身是血,連忙行過來扶住他,“靖庭,你怎麼樣?”
“無事,”他輕聲說著,盯著前方黑暗處,道:“風寧負傷而逃,走不了多遠,你吩咐人向前追去。”
陸芙蓉頓了下,微微斂目,扶著他的手指漸漸縮緊。
靖庭轉目看向她,黑暗中,二人對視一瞬,很快,陸芙蓉即恢複神色,淡聲吩咐人往前去追,又側身過來清點這次帶來的弟子。
“幾位小友,可看見晚晚了?”
月情離開之前讓人特意知會了一聲淨月宗的人,不想一走幾乎一天一夜沒有消息,傳信玉符裡也說月情沒回淨月宗,月如龍心中焦灼不已,聞得廣場上有人道這裡有動靜,連忙追了過來。
青嫦倒是記得路上風寧提及過幾句,欲言又止。
月如龍眼尖,走過來且問:“小姑娘,你見過她?”
青嫦說:“少宗主她…她被風寧扣下了。”
她嘶了聲,十分羞恥難言,“風寧說少宗主立誓要給鬼王當廚子,死活不肯下山,鬼王讓她走她也不走,又哭又鬨,在地上撒潑打滾,聲稱她若做不成廚子便人生無趣不如一死了之……”
“風寧見此於心不忍,苦苦哀求鬼王成全她,”青嫦轉述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於是,在大善人風寧的幫助下,可憐的少宗主終於夢想成真,成為了鬼山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廚子。”
月如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