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仙月(二)(1 / 1)

月情猛地睜開雙眼,心口劇烈起伏。

她額上滲出冷汗,大口大口地喘息,動作間卻傳來一陣劇痛。

月情即刻凝眉捂住胸口,竟是猛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她捂住嘴巴,手指間是黏膩濕熱的猩紅液體。

她這是…死了嗎?

不對,死了應該不會痛。

月情勉強呼吸了一下,抬眼看,才發現自己不在傾仙樓,而是身在一片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荒郊野嶺。

如果不是胸口劇烈疼痛,月情隻怕還以為自己又做了一個恐怖詭異的噩夢。

可若不是夢,那她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這時,一道極細極小的聲音突然從耳邊殺出,“詐屍了!”

月情整個人定住,而背後莫名起了陣陰風,寒意頓入骨髓。

今天可是中元節。

——鬼門大開,百鬼夜行。

頭皮發麻般詭異,她甚至不敢呼吸動作,而手指上黏膩的血已經變得冰冷惡心。

不知多久,一道淺淡的光影隱隱約約地漂浮過來,正對著她的正麵,隱約能瞧出人形,月情恍惚地想,這便是鬼差嗎?

那光影卻並不勾魂,而是罵罵咧咧地看著她道:“你是誰,居然奪舍了我的身體?!”

“奪舍?”月情微微皺眉。

“彆裝傻,給我滾出來!”光影怒道。

說著,光影猛地朝她撞過來,月情下意識閉眼,半晌過去了也沒什麼異常,她遲疑地睜開眼。

隻見那光影因闖不進來而氣急敗壞,叫叫嚷嚷。

原來這光影是修仙界淨月宗的少宗主,近來正準備在後山閉關修煉,不想一時出了岔子,筋脈俱斷走火入魔。

原本已經要魂歸於天,卻突然看到自己“死去”的身體動了,差點嚇個半死。

“不對,我不是半死,是已經死了,”少宗主後知後覺,無比悲傷震驚,“我居然已經死了。”

月情看著她自說自話,呆呆傻傻的模樣,感覺並不像索命的惡鬼,倒像她鄰居家咋咋呼呼的小黃,常常蹲在後門那吐著舌頭,一臉傻氣地等人投喂。

但她為什麼會奪舍小黃,哦不,淨月宗少宗主。

她不是和小夫君摟著睡覺嗎?

睡著,還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噩夢……

月情甚至被那一幕衝擊到此刻仍心有餘悸,恍惚地分不清眼前這一切究竟是真還是假。

待要細想,心口處突然傳來劇痛。

筋脈俱斷,走火入魔,她為什麼要奪舍這樣的身體,這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

月情冷汗涔涔,“少宗主,敢問你身上可有什麼求救的信號?”

少宗主哼了一聲,自信傲嬌,“從來都是我去救彆人,我可不需要人救。”

“………”

月情看看她連臉都看不清的殘魂,再看看眼下自己這個吐了半身血的身體,眉心微微抽搐。

“可我需要人救,”她道。

少宗主緩慢地轉了下頭,似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可我修煉的後山平時都沒什麼人來……”她小聲念叨著,四周去看,忽而靈光一閃,“要不然,你翻過這山看看?”

月情回頭看了眼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山峰,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她七竅流血,氣若遊絲,“你是會想辦法的。”

“………”

少宗主汗流浹背。

她咳嗽兩聲,努力補救道:“那你試著往下遊走吧,那邊草藥多,應該有人上山采藥。”

應該?

月情深吸了一口氣,有種不如現在就去死的衝動。

彆無他法,月情隻能忍著痛苦從石頭上爬下來,沿著潭水找到溪流,借著月光往下流走去。

幾步遠後,月情忽而聞到一股清透的草木香氣,順著摸到旁邊枯樹上的斷肢,借著月光仔細分辨,那斷肢上的切痕平整光滑,摸上去還算濕潤,應當不久前有人來過。

月情頓時感到抓住了希望。

不知過去多久,她聽到了流水潺潺的響聲,凝神細看,那溪邊有一個木頭搭做的小水車,邊上是兩三間小木屋。

少宗主從後邊追過來,喜道:“是菁華師兄的草藥屋!”

終於聽到一個好消息,月情緩了口氣,撐著隨手撿的木頭拐杖一步步靠過去。

等走到跟前,月情已經要脫力了,她吐出一口鮮血,啪嗒一聲跪倒在木屋門前,用最後的力氣拍向大門。

“砰——”

“砰砰——”

“小師妹?”菁華拉開木門,嚇了一大跳,嗅到空氣中的血腥氣,整個人都傻眼了。

他震驚道:“你不是在後山閉關嗎?怎麼會受這麼嚴重的傷?”

月情動了動唇,無力回答。

菁華連忙給她止血,見她狀況太糟糕,趕緊給長老們傳音。

不久,一大批人馬湧向後山。

速度快到月情隻感覺有一道風卷進來,聽得乒乒乓乓瓦罐碰撞的響聲,就有人精準地掐住了她的臉,將調好的藥液灌進去,手法十分嫻熟老道,隻兩個來回,她頭不暈,眼不花,身子也不痛了。

她不由心中一震——以前隻聽說過賣油的老翁惟手熟爾,一滴油都不漏,還是頭回見灌藥灌得這麼嫻熟。

莫非,這就是修仙界醫修的功力?

也不知道他們這些人會不會看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月情琢磨著抬頭看,少宗主殘存的光影就在一旁,但進進出出的人沒一個察覺出異樣。

她頓了一下。

聽這少宗主念叨走火入魔,修煉法術,奪舍殘魂等等,月情大概能猜到自己應該是來到了某些話本小說中荒誕離奇的修仙界。

而為什麼她會如此倒黴地過來……

月情想到什麼,忍不住嘶了一聲。

男人的嘴,闖禍的鬼。

他們夫妻倆一個被吊起來打,一個慘遭經脈俱斷之苦,極有可能是因連絕那番編排鬼王的話。

而她耍的小聰明鬼王也不買賬,大手一揮,就讓他倆來這地方受罪了。

月情捂住雙眼。

如果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趕在連絕開口前把他的嘴給死死縫上。

門外,醫修們調配著藥材,一個個麵色麻木,手肘如已經調轉好的機關人,精確非常。

其中一個雙眼發紅的醫修受不了了,雙臂哆嗦,崩潰道:“誰來救救我,我已經十天十夜沒合過眼了,今天好不容易能休息,但是——她她她她她又出事了!”

他身旁的醫修眼下掛青黑,語氣淡淡,“嗬嗬,修仙界還有比她更喜歡作死的人嗎?”

“上次是與妖獸纏鬥命懸一線,上上次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後身負重傷,這次總算待在後山不出門,但為什麼,為什麼她尋常修煉也能走火入魔,”醫修崩潰倒地,瘋狂磕頭,“姑奶奶,饒了我吧,我是醫修,不是閻王爺能畫生死簿,您高抬貴手,放小的一馬吧!”

另一個醫修恍恍惚惚,“半個月內身受三次大傷,為什麼憔悴的無力的頭暈目眩的是我而不是她?”

韓若歌進來時,就看見他們一群醫修在發瘋,菁華則站在角落處,不敢打擾師兄們,隻默默地收拾屋子裡打翻的藥罐子。

一見他,如見救星,“韓師叔!”

韓若歌神色冷淡,沒有阻止到處發瘋的弟子,而是厭煩道:“下次月晚再出事,不要叫我。”

“還有我!”醫修們紛紛附和,這時,他們跟商量好似的,一個個轉瞬間背起藥箱,異口同聲道:“菁華師弟啊,我們仙草峰最近發現了一塊洞天福地,裡頭長滿了見所未見的草藥,大家夥一致決定去研習,短時間,不,十年內都不會回來了,後會無期。”

菁華還沒來得及攔他們,門一開,一個個柔弱無力的醫修踩著醫藥箱跟踩風火輪似的,眨眼間消失不見。

他:“……?”

韓若歌同樣無語凝噎,為什麼仙草峰研習他這個峰主全然不知?

居然把師父留下來做苦力,孽徒,一群孽徒!

這時,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從外穿進來,冠發上的金月閃爍其中,而臉色沉重焦急,“晚晚她人怎麼樣了?”

菁華連忙道:“宗主,少宗主並無大礙,已經喝藥躺下了。”

木屋的隔音效果並不佳,月情躺在床上足以將外麵的聲響聽個一清二楚。

這老話說得好,吃一塹,長一智,但這少宗主,貌似是吃一塹、再吃一塹、再再再吃一塹……

也算是個奇人了。

少宗主聽到後有幾分拉不下麵子,見月情麵色古怪,嘴硬道:“我隻是有些倒黴罷了。”

倒黴…罷了?

彆人是老天爺賞飯吃,這少宗主是老天爺賞刀子砍,還是追在她屁股後麵砍。

能活到這麼大,從某種角度而言,簡直是奇跡。

月情不由心生佩服。

虛掩著的門發出聲響,急匆匆趕到的月如龍從外而入。

月情抬眉看他而去,隻見一麵色蒼白、焦急的青年男子快步而進,在黃澄澄的燭光下,他冠發中的金月熠熠生輝,一眼即知地位不凡。

這位應該就是菁華口中的宗主了。

一宗之主,必然法力高強,修為無邊,不知道會不會看破她這個冒牌貨。

月情心裡打鼓。

月如龍靠到床邊,見她麵無血色,忍住心中氣,長歎了聲,“你這次閉關,怎麼出了這麼大岔子?是不是又著急忙慌地仗著自己天賦好亂來一氣?”

少宗主本來還對外麵詆毀她的人感到不爽,瞧見月如龍過來立即慫了,老老實實回,“我…我明明是踏踏實實地,可…可莫名其妙氣息就亂了。”

月如龍卻並沒有什麼反應,一直看著月情,與其餘人一般無二,皆未發覺她已經身魂分離,而如今占據這身子的是另外一人。

月情見此,順驢下坡,學少宗主說話,複述可謂彆無二致。

少宗主不由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月如龍冷哼了一聲並不相信,斥道:“你就不是個踏實的性子。”

他道:“這幾個月你老老實實養傷,不許亂跑,不許修煉,把《心經》給我抄個一千遍,什麼時候沉穩了,什麼時候回前峰。”

少宗主立時委屈大叫,“大伯!”

月如龍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又語重心長地哄她道:“我知道你心懷怨氣,但你這經脈破碎不是一時半會兒能養好的,你若是背著我修煉,到時候真出了什麼事,十個我也救不回來。”

少宗主焦急不已,反駁道:“可我沒有時間了,我要報仇,怎麼能不修煉?”

你已經走火入魔變成殘魂了,竟然還想著修煉?

是嫌屍體不夠涼嗎?

月情把話給擱下了,她可不想再吃一塹。

於是折中道,“可我沒有時間了,什麼時候能養好傷?”

月如龍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有你韓師叔出手,用不了多久。你隻要在這期間乖乖吃藥,乖乖休息便足矣。”

月情皺眉道:“不行,我要報仇,”她氣勢淩人,一口咬定,不容拒絕,“那我養好傷再修煉!”

月如龍第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剛要怒,斥責的話又驀地堵在嗓子眼。

等等,她好像答應了。

被頂撞太多次,這次她順他的意了,反倒把月如龍給整不會了。

畢竟少宗主一向是個說一不二,任性妄為的性子。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因為受傷太重,涉及根本,叫她忌憚,平日裡的鋒芒已全數斂去,蒼白著臉,眼睫搭落遮住烏黑的眼瞳,倒顯露出幾分少女脆弱來。

雖然表情和語氣仍舊很欠揍。

月如龍把嗓子眼裡的怒氣給吞了回去,再看眼前虛弱的少女,歎息一聲,神色複雜,“難得你今日如此聽話,我便也放心了。”

少宗主:“?”

什麼話?什麼話?這是什麼話!

她慣來隨心所欲,當下就喊,“大伯,你睜開眼睛仔細看看,那根本不是我!”

月情被她吵得頭疼,剛一皺眉,就聽得月如龍緊張地問:“怎麼了?是不是哪裡疼?”

她愣了一下,看著他眼中的擔憂,微微抿唇。

這…似乎,不僅僅是懲罰那麼簡單。

而少宗主發泄完就後悔了,她雖然衝動,但也清楚知道自己這一縷殘魂已經是無力回天,要麼讓月情認了她的身份繼續裝下去,要麼兩個人玉石俱焚誰也討不得好。

她又趴在月情身邊語無倫次地說道:“等…等等,不要…不要告訴我大伯——他沒有孩子,平時把我當親女兒,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一定會瘋的。”

月情聽到她的聲音,心緒複雜,如若這不是懲罰,那這又是什麼呢?

月如龍見她遲遲不吭聲,麵色難為的模樣,以為她痛苦不已,一蹙眉,轉頭回去就要叫韓若歌進來。

“大伯——”月情還是叫住了他,看著他關心的麵容,扯起唇角笑了一下,道:“不是疼,是這次的事令我長了個教訓。下次我若再要修煉,一定請您在一旁護法。”

月如龍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嘴唇哆嗦了一陣子,感動非常,顫了一下,連說了兩個好字。

他老淚縱橫,十分欣慰道,“你長這麼大,我可算是從你嘴裡聽到句人話了。”

少宗主:“???”

你可真是我親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