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無一人的長街上,晦暗的夜色下,寒子再次放下無人接聽的手機,昏黃的路燈投射在他臉上,把他焦急的神情定格成一張燒糊的蛋餅。
從淩晨三點到現在,他按照和孟雲間約定的時間,已經在這裡等了整整兩個小時,卻仍舊沒看到有人從不遠處的俱樂部出來。
寒子看著門柱旁閃爍的彩燈招牌,從俱樂部門口透出的璀璨光亮以及是不是漏出一兩聲沸騰的歡呼聲,胸口如這淩晨天際懸掛的那輪秋月一般,慘白著,開始一點點發涼。
終於不知過去多久,他遠遠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踉蹌著從裡麵走出來,寒子慌忙跑過去攙扶,見到的是卻是一張鼻青臉腫的豬頭臉。
這……這不會毀容吧!
孟哥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啊!!!
寒子大驚失色,幾乎尖叫出聲,慌忙上前攙扶,
“孟哥,你怎麼被打成這樣了?”
豬頭臉摸了摸破損的唇角,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嘴裡罵罵咧咧,
“也不知道哪請來的野小子,一點規矩都不懂,都判他輸了,竟然趁我沒防備,突然衝過來乾架,真是晦氣!對了,你哪位啊?孟哥又是誰?”
寒子一聽這聲音就知道認錯了人,不好意思撓了撓後腦勺,
“抱歉,我……”
他才張嘴,餘光就瞥見一個身影從門口出來,正是孟雲間,寒子慌忙丟下豬頭臉迎上去,上下打量,
“孟哥,你沒事吧?”
孟雲間微垂眼皮,讓人看不清神情,隻是簡單擺手。
“合著你小子就是他嘴裡的孟哥啊?”
豬頭臉的聲音冷不丁冒出來,寒子循著聲音轉頭,就見對方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目露凶光,仿佛尋仇的夜叉,寒子嚇得慌忙往旁邊閃避。
孟雲間聞聲抬頭,也露出顴骨上的一片紋路清晰的紅印,他直接迎上豬頭臉的視線,眸光冷厲,如寒冰出鞘,
“還來嗎?出了俱樂部可沒裁判喊停。”
豬頭臉與他對視一瞬,突然不知想起什麼,打了個哆嗦,竟然瞬間軟了身段,慘不忍睹的臉笑成一團,連連揮手,
“不不不,單純好奇您姓甚名誰,回去後也好給您揚名不是?”
隨後他非常識時務地退開讓出道,
“您請!您先請!”
孟雲間提步,一言不發地離開。
寒子看看孟的背影,又看看不遠處孫子似的豬頭臉,後知後覺驚呼一聲,
“原來你的臉是我孟哥打的?”
豬頭臉聞言原本就難看的腫臉上更是如同開了染坊,精彩紛呈。
意識到失言,寒子連忙捂住嘴去追孟雲間。
結果他追了半天,怎麼都追不上,孟雲間步子越來越快,直到走出這條街道,轉彎進了一條小巷,對方才驟然停下。
寒子撐著大腿,氣喘如牛,嘴上仍不忘喋喋不休,
“孟哥,你行啊,打這麼久還能健步如飛,我就不行。”
話音剛落,就聽“咚”一聲巨響,他抬頭一看,就見孟雲間仰躺在地上,他一手按著胸口悶咳,一邊睜著淡漠的眼睛看著漆黑而狹窄的天空,整個人如同一具虛弱而疲乏的空殼。
寒子愣住了,因為他印象中的孟雲間,雖然一貫情緒稀薄,沉默寡言,卻無論讀書、打架還是處理複雜人際關係,都比周圍的同齡人得心應手,卻從未表露出如此脆弱的一幕。
像一隻遍體鱗傷後躲起來默默舔舐傷口的猛獸。
看著怪叫人心疼。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寒子打了個寒顫。
心疼?
孟哥如果知道他的想法,大概會給他一腳。
寒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猶豫著開口,
“孟哥,不是說陪練嗎?怎麼聽著真打起來了?”
“咳咳咳——!”
孟雲間捂著嘴一陣低咳,
“臨時通知,我也是到了才知道。取消陪練預約,改成上擂對戰。”
寒子不解,
“那你乾嘛不乾脆直接回去養傷?”
“對戰獎金豐厚。”
原來說到底還是為了錢。
說到錢,寒子難免好奇,忍不住開口,
“獎金多少?”
“三場下來夠我還一部分債了。”
孟雲間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他閉上眼睛,看起來疲憊不堪,
“給我五分鐘,有點累。”
寒子可有可無地點頭,乾脆盤腿坐在一旁等。
原本是怕孟雲間一晚陪打三場爬不起來,兩人才約定好時間,讓寒子到點來接,沒想到會發生意外。
寒子四處打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那你豈不是不用給方老板賣命了?”
孟雲間臉上表情一頓,他緩緩睜開眼,嘴角輕勾,聲音低沉夾著金屬的冷質,
“其中獎金最高的對戰選手恰好背後勢利強大而複雜。你說我不計代價打傷對方贏得獎金後,應該怎麼辦?”
寒子想了想,
“投靠一個勢均力敵或者更強大的勢力?”
至於投靠誰,答案不言而喻。
或者說,這一切不過是給孟雲間下的餌。
要一個容易被拿捏的下屬簡單,要一個聰明會辦事的下屬也不難,要一個肯為老板拚命的下屬也有得是辦法,難得是三者兼具。
孟雲間出身底層,沒有任何社會資源,還背了一身債,且孤身一人,沒有牽掛,這樣的人有腦子有手段也會打架,用得好必定是把鋒利的好刀。
孟雲間不語,再次閉上眼睛側過臉悶咳。
他自然清楚方老板的盤算,如果有選擇,他也想和班上的其他同齡人一樣,考個好大學,將來憑借智商和能力在社會上做出成就,從而走向一個光明的未來。
但生活似乎從來不給他選擇。
八年過去,他以為自己早不是那個任人宰割,任人欺淩的孩子,然而現實告訴他,沒什麼不同。
十歲時,他隻是體力上的弱者;而如今他是社會的弱者,因為缺少社會資源,隻能成為強者隨意指揮的一把刀。
耳畔傳來寒子的驚呼,
“孟哥,你臉上的這是……鞋印?”
孟雲間按住側臉的紅印,那是最後一場對戰留下的,他因為前兩場體力消耗過大,到最後難以為繼,給對手占了上風,被打倒在台上。
裁判宣判結果時,對方突然耀武揚威地把腳踩在他臉上,並且狠狠的碾。
那一刻,孟雲間仿佛回到十歲那晚,他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
他聞著臉上那雙大腳濃鬱到令人作嘔的臭味,好像再次回到那個絕望而破碎的夜晚,媽媽的慘叫聲裡,弱小的他掙紮在那群成年男性的力量碾壓下,從六歲以來編織的美好幻夢應聲而碎,成了一地晶瑩的碎片。
六歲時,他曾因為媽媽的緣故到過一個美好得仿佛童話故事的地方。
也是在那裡,他第一次因為一雙散發著惡臭的露趾襪子感到羞愧和無地自容。
因為之前在八號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漲紅著臉低著頭忍受來自四麵八方的嘲笑和嫌棄目光。
隻因為在那裡每個人腳上都穿著一雙乾淨甚至稱得上漂亮的襪子。
他沒有!
他像一隻闖進宮殿的乞丐。
存在的本身就是對那裡的玷汙。
然而一雙素白的小手遞給他一雙嶄新的襪子,對方甚至鼓勵他,
“穿著它,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於是,那天下午他因為那雙襪子帶來的底氣,抬頭挺胸地逛遍了那個地方的所有感興趣的地方。
當然也可能是那個女孩看向他時雲淡風輕又稀鬆平常的眼神,仿佛在她眼裡孟雲間身上所有貧窮招致的窘迫和嘲笑,不過是一雙襪子能解決的微不足道小事。
正是那雙雪白柔軟的襪子,又或者說女孩鬆弛的態度,在此後的十多年裡帶給了孟雲間無儘的麵對生活苦難的勇氣。
讓他知道,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周遭的眼神多難以忍受,他都能想到辦法解決,他都能改變。
與此同時,他幼小的心裡生出一種渴望:他想要抵達那個美好的地方。
六歲他不知道該怎麼實現心中的渴望,他以為自己和女孩差距可以靠知識彌補。
於是,他第一次明確地向母親提要求:他要上學。
然而十歲那晚發生的事,讓他第一次意識到,他離那個美好的世界的距離不在於空間,不在於知識,而在於與生俱來的環境。
於是他開始瞞著媽媽,走出房門,下學後跟八號街同齡的孩子混在一起,練身手,學打架,研究如何以小博大,以弱勝強。
等他十四歲打遍八號街無敵手後,他又開始根據所學的人體知識,研究怎麼巧用力,打人疼卻不留外傷。
他以為隻要拳頭夠硬就能混得如魚得水,與此同時保持好成績,到了年紀他自然就能脫離八號街,走上一個光明的坦途,從而進入那個美好的世界。
然而,一出社會,他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他和那個世界真正差的是社會資源,是世代積累的家族財富、人脈和智慧。
那不是一雙襪子,一本名校畢業證又或者會幾下拳腳功夫就能解決的。
突然一股透徹的憤怒直衝腦門,不知哪迸發出的蠻力,孟雲間一把掀翻了耀武揚威的對手,壓著他不要命地揮拳,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發泄他心低美好幻想破滅的痛苦。
直到此時,女孩那雙閃耀透亮的黑眸仍在眼前晃動,她小臉雪白,表情冷淡,讓人看上去很有距離感,但正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讓他莫名感到放鬆。
讓他今後在無數次遇到困難時,跟自己說,沒什麼大不了。
對,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人生到了這一步,他還能輕鬆地說出那句“沒什麼大不了”嗎?
孟雲間在心裡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他感覺前路一片漆黑,再無光明和坦途。
也許這就是他一個出生在八號街孩子所繼承的命運吧!
這麼多年,他未必沒意識到,隻是從不肯承認罷了。
一個人怎麼能抵抗環境和社會帶來的巨大影響力?
想到這裡,雖然不甘,雖然憤恨,但孟雲間心裡已經有了決斷,他撐著地麵坐起來,抬起一條手臂,
“寒子,麻煩你扶我一程,沒力氣了。”
寒子驚訝地起身,伸手扶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感覺孟哥渾身氣勢都變了,變得有些懾人。
像一把出鞘的冷劍,寒光四溢,殺氣畢現。
以前充其量是鋒芒儘數藏在鞘裡的寶劍,未到必要時從不輕易示人。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隻是看孟哥那分外冷厲的表情,並不像心甘情願,反而有種電視劇裡古代女子為了大義獻身敵軍的無奈和凜然。
呃……他這是胡思亂的什麼想?
竟然把孟哥想象成即將獻身敵營的女人!
即便要比,他也應該是古裝劇裡戰場上指揮若定,亦或者英勇無畏的將軍。
此刻寒子還不知道,半個小時後,有人能用一個個稀鬆平常的小物件,讓他眼裡狀若獻身的孟哥真正變成生活裡英勇無畏的少年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