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寧冬,大雪連月,久陰恒寒。
院落地上覆上皚皚白雪,王老婆子甩了甩手裡的手絹,站在前麵聽著慢下的腳步聲,大聲喝道,“都動作麻利點,夫人在裡麵等著呢。”
抬著灰碳的丫鬟喘著大氣,低眉順目,不敢吱聲,她搖了搖頭,衝幾人罵了個痛快,又啐了一口,才指使著幾個丫鬟將裝著普通灰碳的木桶搬了進來。
王老婆子跨過門檻,換了副臉麵,一進來就大笑著跪了下來,嘴裡也是振振有詞。
“奴婢參見夫人,夫人久等了,這群府裡底下新來的幾個丫鬟不懂規矩,害怕衝撞了貴夫人,臨了調教了一番,這才耽擱了時辰。”
屋內幾個侍女伺候著女子,婦人梳著高高發髻,頸上帶著牡丹花瓣塊狀白玉珍珠鎖,披著雪白大氅,懷裡是銀質手爐,下麵是金絲軟墊,來人端坐在高位上,她撥了撥的熱茶,茶葉還是長公主差人送來的稀罕物。
這是院中的當家主母,此等差事油水不小,一個大肥差事切不能落到彆人頭上,王老婆子諂笑道,“夫人,這些炭是不是要送到西廂房裡。”
西廂房那位,原是住在北苑,是由原來得寵妾室所生,女兒生的是時候,和外頭的江大公子一日生辰,兩位府君有了婚事,可那妾室死的早,又是受詛咒而亡,犯了大晦氣,這女兒就被趕去了西廂房靜養。
名為靜養,可那西廂房原是供給下人住的,隻稍微拾掇幾下,便讓這大小姐搬了進去。
婦人掃了一眼下麵人搬來的碳。
她對王老婆子的原話乃是“去尋些彆處的碳送到西廂房,也莫要叫人說委屈了大丫頭。”
底下的碳是連下人都不肯用的低劣灰碳,她入門前也不少見先前母親整治小妾的這種法子。
燒起來煙味嗆鼻。
自詡高傲的小妾看不上這類碳,沒了恩寵,再硬的骨頭,三九寒天受了凍,也不敢再造次了。
徐曾柔方才瞧了侍女拿來的賬本,買的這些碳遠遠少於王老婆子取的銀子,底下的一眾人跪著,她也沒出聲指出,“小敏那裡可安排妥當,這幾日那丫頭耍了性子,有日子沒見到她了,莫要在這方麵缺了她。”
“夫人疼二小姐,院中二小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怎麼敢不往二小姐那裡送,這雪已經下的有些時候了,早早就備下了最好的碳,夫人這邊送完,二小姐那邊也沒落下。”
徐曾柔點了點頭,親自將人扶了起來,“這幾日府中的事辛苦王管家了。”
“前些天出了趟門,聽說西廂房那丫頭失足掉進池塘了。”
王老婆子將知道的事情包括下人們的談話一五一十的托出,“大小姐也是命好,臘月的天掉進池塘,掉進去半個時辰了,聽閆婆說撈出來的時候,渾身都僵了,臉上看不見血色,快沒了氣息,也算是撿了條命回來,畢竟跟表公子有婚事,這些碳送去,下麵都誇夫人慈善,沒人敢說您虧待了她。”
“近日府君回來的遲,白日裡我就有些乏了。”徐曾柔輕輕摁了摁眉心,“府中的事就暫且全交予你,你且先下去吧。”
王老婆子連忙攜著一眾退了下去。
身旁的侍女從窗邊見人笑著走遠,鄙夷的說道,“這王婆子看出這是個肥差,沒少在裡麵摸門道,下功夫,夫人就這樣縱著她。”
“人是府君下令留在內宅的,還是要給兩分麵子,此人貫會察顏,也知道我和這二丫頭不對付。”
“這老婆子不過也是個欺軟怕硬的,手腳也不乾淨,府裡的好東西她沒少置換出去賣,夫人何不將事如實報給府君?”
徐曾柔唇角牽了牽,“小蘭,這人啊,越是不乾淨的人越好伸手把控,也越容易被人拿到把柄,王老婆子的事情哪一天都有可能被捅出來,那丫頭也是,能失足一次,就有第二次,且先瞧著吧,若是能將兩人一並都除掉,也是少了許多麻煩,也能少操些心。”
小蘭會心一笑,“夫人說的是。”
“這碳是王管事剛才差人送進來的。”小辛揚了揚下巴。
“我當是這王管事怎麼突然好心,前兩天我去問她還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怎地今天變了個人。”木木盯著地上被扔進來的滿滿一籮筐下等成色的灰碳臉色陰沉如水,火冒三丈。
小辛擔心裡麵的大小姐聽到這些醃臢之事,連忙拉著木木眼神示意,兩人站在門外低語。
“王管事平日裡沒少吃回扣,夫人和二姑娘那邊從未短過,姑爺畢竟是長公主看大的,不日就要成婚,大小姐這裡還受著委屈。”
“姑娘還未出閣,叫什麼姑爺,說出去又說是我們家姑娘攀了高枝,那大公子若真是實意心疼我們家姑娘,又豈會容忍那群勢力下廝爬上姑娘的頭上作倀。”
“一群欺軟怕硬之輩,要是姑夫人還在世,怎能看著姑娘受這樣的委屈?怕是夫人在天瞧著地下的姑娘過的不如意獨自落淚。”
“這王管家連姑娘的例銀都扣下了,說是姑娘平日買藥外支不少錢,提前扣下了,姑娘連請個醫師的錢都沒有。”
葉紫汐的耳聰目明是從軍隊裡長久帶兵打仗,操持行軍練出來的,外麵侍女的話她儘數收進耳朵裡。
床榻上,葉紫汐連著這副軀殼躺了半月多,原來的這副軀體真算是被那群人給荼毒個乾淨。
光是將人刻意推入臘月冰寒水中還不足以消恨,還大搖大擺縱容底下人克扣屋中用度,扣下例銀,不讓請醫師,臘月天這屋裡過的連駐軍官兵都不如。
身體被活活拖到現在,這原身這副軀殼已經有幾分油儘燈枯之相。
也難怪她撐不下去,這樣要熬下去的光景,一年複一年,萬丈深淵見不到儘頭。
她腦中清楚的有著原身的記憶,長公主的隨意羞辱刁難,未婚夫江環楠和妹妹沈念同塌共眠,後母徐曾柔的麵和心硬,彷徨,渴求,無奈還有無人可訴的滿腔恨意,憤懣和冰冷刺骨的寒水徹底壓垮了她。
落水前日其孱弱的身子倒在床榻上,咳了幾聲,藕白的臉龐,難掩萬千苦楚。
千言萬語隻化成了她那一句話——幫我複仇。
葉紫汐修養這月餘,恢複了些精氣神,饒是這樣,她手裡的力氣怕是連重一點的槍杆也拿不起來,昔年那一身武功算是消了大半。
躺在這裡的這些平靜時日,她總是回想那些年戰場上互相扶持的情誼。
葉紫汐也是從一場又一場的戰爭中血命廝殺出來的,舟國大將軍,領兵數十載,人人聞風喪膽的狩獵人,守衛舟國萬裡疆域,所處之地,外人無人敢犯,最終卻栽在了了自己人手裡,戰場上被自己的副將捅了致命最狠的一刀。
若是往日帶兵行軍途中有人提前預測——
“將來有一天,你會死於你最信任的副將之手,他和敵軍串通,要了你的命。”
葉紫汐定是將此視做醉酒後的玩笑話。
不曾想她處處謹慎,回到舟川,也是言談舉止有度,不讓人拿到把柄,還是中了圈套。
葉紫汐亡後靈魂進入沈漪這個軀殼裡麵,腦海中不斷閃現她曾受過的苦楚,還有她靈魂徹底消弭前的泣血懇求。
——“我恨,我不甘心,長公主,沈念,徐曾柔,我都恨之入骨,她們欺我,傷我,可惜,我不行。”
——“我恨自己的無奈,你我有緣,你的靈魂能存於我的體內,我求你幫我,幫我複仇。”
“我會幫你複仇。”從此我也是沈漪,那些背叛你,背離你辱你之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我是氣不過,我去找管事。”木木推開拉著她的手,跑出去,臨了還不忘交代,“你彆跟著我,你留著伺候大小姐喝藥。”
“木木,木木,木木”小辛勸不動她,著急的原地打轉,直到完全看不到背影,她也害怕大小姐的身體,不敢耽擱了時候,著急忙慌的去側房端藥。
沈漪輕手輕腳的穿好衣服從床上下來,忽然瞧見一抹淡紫色,漫天飛雪中格外難得,她走了數步,被那迷了心竅,靠在門邊,竟也不覺得寒冷。
“小姐,你怎麼穿的這麼單薄就出來了。”小辛端著藥碗,眼眶發紅,小心提醒道,“外麵風大,姑娘快進屋,彆再著了風。”
沈漪倒沒拒絕,跟她一道進了屋子。
“木木呢?可是出了什麼事?”沈漪看出她的躊躇,一下眉頭也沒皺的將藥飲下,“你們兩位從小侍奉我,夫人不待見我,院中丫鬟恨不得退避三舍,生怕沾染上晦氣,這些年難為你們了。”
“小姐,王管事派人送來了劣碳,方才又送來餿的午飯,本來小姐這個月的例銀也沒發,實在是撐不下去了,木木看不下去,跑去找王管家鬨了。”小辛急的淚流滿麵。
沈漪輕輕的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著,“臘月天,屋裡不暖和,要是哭了妝花了,怕是要留下冰印子。”
丫鬟一抹臉,“姑娘的手都冰涼,那我先把這些碳燒起來,嗆是嗆了些,屋裡好歹有些溫度。”
“不用,那些碳用不了,真燒起來,整個院子都是灰碳味,過不了一個時辰都受不了了。”
“姑娘的身子受不住啊,好不容易氣色好了一點,這寒冬臘月可怎麼熬的過去?再一受凍,怕是不行了。”
“不用擔心我,方才你說木木去尋王管事了?她的性子可能忍得了王管事?”
小辛將知道的一泄而儘,隻恨自己沒有攔住木木,“那可如何是好,王管事仗著徐夫人在背後撐腰就為虎作倀,稍有不如意就打罵底下的人,她身邊的侍女也是一肚子苦水,小姐,你說,木木那性子要是落到她手裡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