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
寬敞的房間隻坐著三個人,陽光被阻擋在外,昏黃的光暈飄蕩,檀香煙遊走,古樸厚重的長桌上放滿了紙張。
“天下沉屙,百姓流離,外敵環肆,主上昏蒙,奸臣當道,隋已日落西山。”劉文靜道,“今豪強揭竿而起,欲分天下,而唐國公占據太原要地,人傑地靈,當納天下英傑以自強,以待時機謀取天下。”
毫雨纏綿,柳風輕柔,細細的雨滴自屋簷而下,斷斷續續,像是野獸的喘息,又似王朝的悲泣。李靖守在門外,他如約來到了那個名叫李世民的身邊,而李世民也如何的曆預料的那般禮待他,並許諾將他引薦給唐國公李淵,前提是要他的忠誠。李靖不明白,既然選擇他,為什麼不留他,或許唐國公那裡會有更好的前程,可是那個遠在瓦崗的義妹曾經勸自己要留在他身邊,也不知道那個小姑娘過得怎麼樣。
房間內,劉文靜言辭直指要害,李世民微微低著頭,彼時的他隻有十七歲,可他已經有了可以讓彆人相信的能力,他像狼一樣思考,像獅子一樣捕獵,像鷹一樣觀察對手,他認可劉文靜的想法,想起了門外新來不久的英雄說的一句話,據說那是一個女子所說。
“劉司馬說得對,彼時隋已勢弱,天下自是有能者奪之,隻是此事不是我一人可以做成的,需稟告阿耶。”
裴寂道:“此事我會佯裝不知,隨後以第三者的身份告知國公,屆時需二公子演一場戲。”
李世民笑了笑,道:“一切為了我隴西李氏,自然無不可。”
一身紫袍的何的曆,雙手插進蹀躞帶裡,馬尾一甩一甩的走著巡視,清麗的眉眼顯露出來,羊脂一般的肌膚在陽光下生輝,瓦崗寨的人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何的曆,紛紛發出噓聲,說他是瓦崗寨的小白臉、花蝴蝶,何的曆也不在乎,走到徐世績麵前,笑道:“後麵的你收場,我先回去了。”
麵對著這樣的何的曆,徐世績也有一瞬間的晃神,還沒來得及說話,何的曆就已經下船準備上岸了,他還看到何的曆把另一個紅袍男子給踹下了水,好像那男子才剛剛上岸的。
瓦崗寨上,單雄信正在演武場練兵,這是規矩,各位將軍每天輪值,“前刺,格擋,橫劈,格擋。”金頂棗陽槊立在旁邊,這也是馬槊,隻是槊頭呈蛇形,上麵的鋒刃比徐世績的馬槊更長更鋒利,隻是沒有徐世績的那杆重,在單挑中,單雄信的兵器更有優勢,可是如果是騎兵作戰,徐世績的馬槊在速度的加成下,威力成倍增長。
由於做過客棧小二的原因,黃二的廚藝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現在他已經是西寨夥房裡的大廚,同時監管糧食的采買和領取,權力大油水多。在何的曆整天累死累活的跟著徐世績練槍的時候,黃二正在考慮待會給小貓兒煮點什麼東西吃,她的身體雖然看著好起來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見胖。而小貓兒因為以前家裡是采藥材為生的,懂得多,現在在給瓦崗寨的大夫當學徒,風吹不到,日曬不了,現在就是何的曆混得最差,還是徐世績的小兵。現在她終於也算是建立了軍功,怎麼說也是有點錢財賞賜的,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回。
心情激動的何的曆特意打扮得新鮮靚麗,本來就想好好露一回臉,結果回來的時候隻有她一個人,連槍也忘記拿了,守衛見到一個人還嚇了一跳,以為這麼多人出去然後全軍覆沒了。
何的曆順利回到寨內,悄悄避開人群去了東寨,魏征就住在那裡。“魏征,又在看書啊,我發現你怎麼這麼閒呢。”
魏征抬頭,發現何的曆就在窗邊,而這裡是二樓,顯然,她又不走尋常路,隻是那一抹紫與白的相合實在是太過耀眼,以至於後來的很多年,魏征回憶起往昔,還是忍不住想起這麼一個平常的瞬間,那時的他還不知道何的曆的女子身份,隻是感慨那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人,讓人忍不住想靠近。“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一邊說著一邊將窗完全打開,方便何的曆進來。
“已經打劫成功了,我作為功臣回來得早點那不是應該的嗎?”何的曆以手指自己,笑得張揚。
三個月的相處足以摸透一個人的性格,更何況何的曆完全不設防,魏征知道她張揚,忍不住笑道:“那你一個人回來顯得灰溜溜的,像是打了敗仗一樣,也就是一身的衣服還算有點得勝者的樣子。”
何的曆聞言,頓時臉色變了,一臉的懊惱,道:“真的呀,早知道我就不回來那麼快了,我怎麼沒想到呢,一個人騎馬立於人前才是最威風的啊。”
有時候其實魏征又看不懂何的曆,能做出“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人,性格居然是這樣看重名聲、喜愛錢財的人,他看著何的曆,隻能笑笑。
而何的曆喜歡過來找魏征,除了趁機培養感情以待將來拉攏他,還有就是他實在是太閒了,好像就是瓦崗寨為了顯示自己不隻是一幫沒文化的百姓,特意養著的讀書人,他的作用就隻是一個類似花瓶的存在。是的,早期的魏征並沒有得到重用,即使後來被分到東宮李建成的麾下,也還是沒有得到重用。或許就是宿命,他隻適合在盛世裡發揮光芒,離亂的世道並不接納他。
何的曆拿起那本放在桌子上的《戰國策》,她通讀過此類的書籍,隻記得高中的時候學過的“鄒忌諷齊王納諫”,何的曆翻了一下,無甚興趣,隨後又放回原處,道:“你當初為什麼來的瓦崗寨啊?”
過了這麼久,她還沒有問過魏征來瓦崗寨的原因,現在想起,他好像也沒有主動說過這些涉及他內心想法的話語。
“家世貧寒,自小寄讀於道觀,後雙親皆亡,自此成為亂世浮萍,因緣際會來到瓦崗。”魏征淡淡的說著,何的曆絞儘腦汁的想著該說些什麼勵誌鼓勵他的話,想了半天,魏征見他不說話,有點疑惑的看著她,笑道:“在想什麼?”
何的曆單手撐在桌子上,另一隻手敲著自己的腦子,突然一抬頭,道:“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聞言,魏征愣了一下,旋即微笑道:“原來你在想這個啊,謝謝你的鼓勵。”
“不客氣,話說你相信我嗎?我覺得將來你會是青史留名的諍臣。”
“那你覺得如今天下,,哪一路反隋勢力將會成為天下共主?”
“...你覺得呢?”何的曆難得沒有直接回答魏征的問題,一切都還在準備中,那位將來的雄主彼時正當年少,此時的他,還沒有與各路反臣同桌的實力。
李靖望著連綿不絕的春雨,山西是情況較好的地區,因為唐國公管轄有度,再加上山西還要時刻防範北方的突厥,這裡的徭役相對輕些,百姓得以耕作休養。春雨貴如油,所幸天下還有相對安定的地方。
“李靖。”李世民在屋內喊道,李靖立馬開門進去,“你跟著裴副監回去,他會將你引薦給阿耶。”
聞言,李靖恭敬彎腰行禮,隨後護送裴寂回去。
徐世績如約將那些人放走,隨後帶著眾人浩浩蕩蕩的回到瓦崗,隻是回去的時候已是晚上,翟讓已經從何的曆的嘴裡知道了徐世績大獲全勝的消息,早早就讓人準備慶功宴,不枉費他們在汴水岸邊守候幾天。
何的曆還是跟小貓兒和黃二他們坐在一起,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往小貓兒碗裡使勁夾菜,何的曆咳嗽了一聲,笑道:“你們知道寨主給我什麼賞賜嗎?”
黃二搖搖頭,三個月過去了,長胖了一點,小貓兒也跟著搖頭,何的曆得意極了,笑道:“賞了我兩匹東都貴族娘子專用的絲綢,還有一百兩銀子,最重要的是,我現在是小隊長了,手下有五十號兵!”
黃二聞言,看了一言何的曆,見她沒有什麼異樣,這才放心,道:“所以呢?”
何的曆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此刻迎接而來的不應該是歡呼讚美嗎?嫌棄地道:“所以說黃二你這個人真討厭,專門下我麵子。”
黃二夾了一口肥瘦各半的豬肉送進嘴裡,道:“討厭的難道不是掌櫃你嗎?做人要謙虛。”
何的曆:“...這不是高興嘛,你說是不是啊小貓兒。”
小貓兒正在想著她待會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碗裡的東西吃完,敷衍地道:“對對對。”
何·受傷·的曆:“...你們都不愛我了。”
整個瓦崗寨徹夜歡騰,慶祝第一次打劫商船成功,何的曆已經有點醉意,起身讓小貓兒送她回去,誰料這時徐世績過來找她,道:“我有事跟你商量。”
小貓兒不敢違抗,但是看到何的曆泛紅的臉,她又有點擔心。何的曆拍了拍小貓兒的手,示意她先回去,她可以的。轉身跟著徐世績走開,何的曆腳步虛浮,走得並不快,語聲輕柔道:“徐將軍,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有點困了。”
徐世績將何的曆帶到自己住處,示意何的曆坐,倒了一杯茶讓何的曆醒酒,道:“升任小隊長後有什麼打算嗎?”
何的曆聞言,登時無語,所以上司這麼大半夜的喊自己過來就是為了聽她的職業規劃?是不是有病?但還是溫和的道:“哈,徐將軍這問題問得好,我希望組建一支瓦崗寨最強軍!”
徐世績根本就沒打算何的曆會好好回答,他單獨叫開何的曆隻是為了印證今天發現的一件有趣的事情,問道:“那你準備怎麼組建?或許我可以幫忙。”
何的曆一把拍在桌子上,問道:“假設,我是說假設,如果建立一支五百人全副甲胄的騎兵隊,大概要花多少錢?”
徐世績一下就能理解何的曆的話,有點震驚,微微緩了一下,道:“但是全副甲胄這個條件就是一筆不菲的數字,對標驍果軍的鎧甲,大概是這個數。”說著伸出了一個手指。
何的曆試探性的問道:“一千兩白銀?”如果是的話努努力還是可以的,隻要再打劫十次就有這個數了。
徐世績敲了一下何的曆的頭,道:“是黃金!”
黃金!一千兩黃金!何的曆聽完,頭都大了,把她賣個一千次估計都沒這個價。理想很飽滿,現實太骨感,何的曆感慨,果然,不管在哪個時代,實現理想的前提一定是足夠的資本積累。
徐世績見著何的曆的眼神漸漸暗淡,笑道:“彆灰心啊,現在還不行,不代表將來不行,等瓦崗勢大,一支五百人的還是可以組建的,不過前提是你有足夠的軍功和忠誠,要不然寨主可不放心讓你組建這麼一支軍隊的。”
何的曆想了想,又問:“那我組建了是不是就得為寨主賣命?”
徐世績聞言,疑惑地道:“你用寨主的錢建立的軍隊,難道不應該為寨主效力嗎?”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何的曆比往常更大膽一些,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你遇見了一個比寨主更有前途的人,你會投奔他嗎?”
“寨主於我有知遇之恩,我是不可能拋棄寨主的。”
“即使他並非良主?”
徐世績笑道:“諸葛亮明知劉禪並非良主,可他有拋棄劉禪位嗎?沒有,他為蜀漢鞠躬儘瘁而死,我敬佩這樣的良臣。”
何的曆心道:年輕人,話不要說得太滿。正待何的曆再喝一杯茶的時候,徐世績正準備站起來,突然一個絆腳,端著的整杯茶都撒在了何的曆身上。
何的曆整個人都精神了,立馬站起來讓茶水流走。徐世績一邊道歉一邊找來一條乾淨的毛巾給何的曆擦擦。
何的曆並沒有想太多,微微扯開領口,擦了脖子上的茶水,一邊暗暗罵徐世績,這水簡直就是故意的,整杯茶水都倒在了她的脖子上。卻笑道:“無事無事,待會回去換一身就好了。”
徐世績道:“那你趕緊回去吧。”
待何的曆一臉懵的走出房門後,徐世績嘴角又勾起了當初在黃河上那樣的笑容,犀利而狡黠,小聲道:“真是個有趣的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