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馳並沒有接過字據,而是大馬金刀走上前,一腳踹在葉崎胸口上。
葉崎今晚喝的酒全都吐了出來,弄的一地狼藉,伴隨著異味,整個人被踹的直喘粗氣,歪著翻白眼。
雲初看著這凶猛的一腳,整個人往後一仰,才意識到,燕馳當初踩她的那一腳並沒有用力。
“他有沒有對你做任何過分的事情?”
雲初看著眼前這張麵容,明淨如月,也清寒如月。尤其那雙眼,劍光一般,世間少有這等英秀之氣。
雲初搖搖頭,仔細一想,又重重的點頭。
“他做什麼了?!”眼中刀劍寒霜已起。
“他聯合我堂哥一家綁架我,還幾次想來扒我衣裳!”
“你去外麵等我!”
雲初乖巧的點點頭,順手撿起地上的字據紙張,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回來抱走桌上的紫檀匣子,“葉公子,你中了我的蜂毒,三日內若是沒有服用我特製的藥丸,全身潰爛而亡。”
葉崎心中一沉,救命啊,一個毒婦,一個魔頭,一個比一個混賬。
燕馳從小就是他家鄰居,雖說年齡比自己小四歲,可是他生的人高馬大。兩人曾經為了一匹西域良種小馬駒打過架,到現在他都記得燕馳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身上。
黑乎乎的大院中,竹瀝在院中等著。
大院外卻站著很多人和馬,點著火把,眾人無聲,隻有馬匹的呼吸聲。
那老婦和兩個壯漢已被結結實實的綁了起來,嘴裡塞了東西,隻發出嗚嗚的呼聲。
“阿姐,你沒事吧?”竹瀝一臉關切。
“阿姐沒事。”雲初搖搖頭。
“堂哥一家簡直禽獸不如,吞了你的月例銀子,還把你賣了。燕大哥已經把堂哥綁了過來,堂嫂小叔小嬸被綁了,扭送移交給右軍巡使,關進了開封府大牢。”竹瀝一身灰塵仆仆,鞋子上沾滿了泥土,他一直是家裡最愛乾淨的孩子,從來沒有這麼邋遢過。
兩人正說著,身後廂房內傳來一陣鬼哭狼嚎,極其淒慘,直至沒了聲響。
燕馳啪的一下開門,麵無表情的走了出來,把雲初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又看,確定沒事,便走出了院門。
雲初被他盯的全身不自在,那眼神就差扒了她衣裳仔細瞧一遍了,抱著紫檀匣子快步跟上。
燕馳跨步上馬,讓另一下屬陳默騎馬帶上竹瀝,自己伸手示意雲初上來,
雲初左看右看,沒有馬車,周邊黑漆漆,隻得上馬。
兩人一馬,雲初的頭頂正好戳著燕馳的下巴,身後是硬挺的胸膛,這一天又累又困又擔驚受怕,現在事情結束了,隻想倒頭就睡。
青絲拂著燕馳的下巴,一縷清香更是撲鼻襲來,又癢又香,他忙向後躲開。
“三公子,謝謝你百忙之中還來救我。”
“我隻不過是等著你來給我爹治療痛風,恰巧得知你被綁架了。不過,你馬上要嫁人了,你那耕讀之家、已過了會試的未婚夫婿允許你婚後拋頭露麵嗎?”
“哈?”雲初眉心一跳,頓了片刻,平靜答道,“那是誆騙堂哥一家的權宜之計,並沒有什麼未婚夫婿,現在看來沒啥作用。”
看在這人趕來相救的份上,實話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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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雲初租了馬車,帶著弟弟妹妹們一起,進了內城,沿著太平興國大街,一路直奔開封府。
府衙分左右廳,雲初趕到右廳,門吏見到他們,遠遠就叫道:“快進去,推官大人、殿帥燕大人、太府寺葉大人都已經來了!”
雲初一驚,怎麼殿帥也來了。跳下馬車,讓青木和百薇在外麵等著,帶著蘇葉和竹瀝,跟上門吏急步進門,穿過庭院走向公堂。
這是雲初第一次來開封府公堂,公堂高闊,巍然而立,從五代沿用至今,將近兩百年時光的風吹雨打,雖然幾經修繕,但是看上去依然十分古舊。
牆磚上布滿雨痕苔蘚,頂梁幾處都有蟲蛀的痕跡,蛀洞坑坑窪窪。
太陽初升,朝陽斜照道門內一小塊地,公堂內大部分空間暗晦不明。
兩百年是非曲直,斷不完的一樁樁官司,化作一股肅然正氣,滲透每塊磚、每片瓦、每根柱子,除了禁中,隻剩下這座高堂最能震懾人心。
“民女周雲初傳到!”門吏高聲喊道。
雲初蹙眉,略微垂直頭疾步入門,悄摸著看了一眼,大廳左右兩側各站著一排衙吏,堂中右側坐著殿帥燕大人,左側坐著太府寺卿葉大人,中間坐著推官。兩個紫袍,一個綠錦。
雲初心裡一沉,一個綁架民女的案子,牽扯兩個紫袍。
再一看,地上左側跪著四人,小叔周生德、嬸子李氏、堂嫂鄒娘子,堂哥周益有官身,不需跪,站著就行。右側是綁架雲初的老婦和兩個壯漢。
雖然雲初出自禁中,但是不爭氣的從來沒有一官半職,從頭到尾都是一名宮女。此時,見了官,也是一介草民。
立即拉著弟弟妹妹,跪到一側,膝蓋下的青磚光滑而冰硬,不知被成千上萬的人跪過。
“民女周雲初叩拜推官大人。”
“周雲初,你妹妹周蘇葉昨日報官,你被綁架了,何人所為?”坐在正中間的綠錦推官,聲音有些沉悶。
“正是叔父一家,把我綁去賣給葉崎做妾。綁人者便是跪著的老婦和兩個賊漢子。望大人明察。”
“葉大人,此事涉及葉公子,是否有話要說。”
“犬子隻知道有人要把自己家堂妹送給他做妾,對綁架之事一無所知。像我們這等官宦人家,何苦要去綁架一民女。此事,還是要問清楚周娘子堂叔一家人。”
葉家把事情推的一乾二淨,全推在了堂哥周益頭上。
“大人,請容下官細稟——”周益正聲道,“下官見堂妹已年十七,伯父伯母早逝,婚嫁之事卻遙遙無期。官家放宮人出宮,本就是滔天恩德,宮人本當珍惜。下官父母作為周娘子在世的唯一親屬,為周娘子謀一個體麵的親事,屬於下官的家事。再正常不過了,何來綁架一說。”周益依然嘴硬,說的冠冕堂皇。
“你撒謊,清明時,你突然登門拜訪,那時,阿姐就已明明白白的告知叔父一家,阿姐有婚事在身,未婚夫婿過了端午,便來提親。你卻依然不安好心,綁架我阿姐!”竹瀝突然嚷出來。
“一派胡言,從未聽過堂妹有未婚夫婿一說。我們隻是好心替堂妹尋一門好親事而已。若是堂妹有未婚夫婿,那便讓他來當麵對質吧。”
雲初一陣無語,周益昨晚被抓,今天一早就開始狡辯,“大人,不管民女是否有未婚夫婿,但堂哥堂嫂一家,綁架民女之事,千真萬確,大人若是不信,昨夜救我出來的禦龍直士兵皆可作證。當時便抓住了綁架民女的老婦和兩個賊漢子。”
推官看向殿帥燕大人,“燕大人,請問是否有此事。”
“的確如周娘子所言,確有綁架一事,百號禦龍直士兵親眼目睹周娘子被犬子從一個院內救出,若不是犬子去的及時,恐怕周娘子已遭遇不測。隻是不知,這綁人者到底是葉公子呢,還是周大人一家聯手綁架自己堂妹送人做妾呢?”燕大人在一旁眯著眼睛看向對麵的葉大人。
葉大人並不接話,而是垂目悄悄撇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老婦。
“大人,民婦可作證——”一直跪著的老婦突然出口,“民婦和兩個兒子本是汴京東郊的農戶,閒時給周大人看家護院,前些日子,周大人的娘子,鄒娘子給了民婦二百貫錢做定金,事成之後再給二百貫錢,讓民婦和兩個兒子尋輛馬車,盯緊周娘子,隻要周娘子外出,讓民婦伺機綁她回去成親。周大人一家為攀附葉公子,謊稱周娘子願意成為葉公子的妾室,目的就是為了固寵。葉公子壓根就不知道綁架一事,隻當是尋常納妾。”
“大人明察,我娘所說,句句屬實。”旁邊的漢子在一旁補充,“大人,請看,這便是鄒娘子塞給小人的銀子。”說罷,從懷裡掏出四個五十兩的銀錠。
“鄒娘子誆騙小人,說隻是給堂妹找一個好親事,我們雖是農戶,卻也知給人做妾算不得什麼好親事。我們本不願意摻和這等醃臢之事,鄒娘子威脅我們,若是不去做此事,便把小人一家趕出去,而且把租給小人的那五十畝地收回來,地裡剛種上了苗,這個時候收走,不是要絕了小人的活路嗎?”
雲初一看,這是要把葉崎摘乾淨,屎盆子全扣在堂哥周益一家身上,想必葉家已經重金收買了民婦和她兒子,甚至威脅,這才讓他們豁出去,哪怕被刺字流放也在所不惜。
鄒娘子兩眼一黑,幾乎暈過去。那葉崎前天還跟她蜜裡調油,一遇到事,就直接把她拋棄了。
“你狀告上親,理應先脊杖二十。我是看你父母都不在了,才替你操心,葉公子才貌雙全,雖是做妾,可是一輩子不愁衣食,總比你種地強。”堂叔憤然開口。
“是嗎?堂叔若是真如此關心侄女一家,就不會黑心昧下宮內發給我的月例了。自從三年前,我爹娘去世後,每個月宮裡一發月例,我都會拿出十二貫的大相國寺庫帖,交給嬸子,一直到我出宮,和弟弟妹妹們見麵,才知道,每個月十二貫,弟弟妹妹們隻拿到一貫,其餘十一貫,全被堂叔一家吃了。堂叔,你敢對著堂上三位大人發誓,你沒吞掉我的月例銀子嗎?”雲初語調平靜。
“大人,民女周蘇葉,願發誓,民女兄妹四人,每月隻收到嬸子給的一貫錢,若有欺瞞,天打雷劈!”
堂叔堂嬸一家四口望向蘇葉,忙垂下頭,神色大變。
推官轉頭看向殿帥燕大人和太府寺卿葉大人,“今日隻斷,綁架民女周雲初一案。”又看向周生德一家四口,“確有綁架民女周雲初一事,禦龍直百號士兵為證。周生德一家四口指使農婦黃氏及兩兒子綁架民女周雲初,人證、物證確鑿。按本朝律例,脊杖六十,刺配沙門島。周益身為朝廷命官,剝奪官位。來人啊,讓周生德一家、黃氏及兩個兒子,簽字畫押。”
雲初抬頭看著坐著的三位大人,葉大人保住了他兒子,殿帥燕大人隻要雲初沒事繼續可以給他治療,至於其他人,並不重要。若是自己沒有這身醫術,沒有燕家庇護,以葉家的權勢,恐怕黑的能變成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