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1 / 1)

拔除一顆智齒,牙醫會怎麼做呢?

一顆歪歪斜斜的小東西,埋伏在口腔深處的牙床裡。溫軟的唇舌掩護著它,如同溺愛孩子的母親,哪怕它持續不斷帶來苦痛。

當然蕭景琮不想溺愛這顆逆子牙齒,可智齒不管他是不是權柄傾天的皇帝,它要鬨脾氣,天王老子也束手無策。

現在他就束手無策。

他直直僵在榻上,如同生了鏽的機器,遲緩且僵硬。

蘇顏妍沒有綁住他手腳,更沒有限製他的身體動作。但他就是變成了聽了命令才會動彈的木偶,有無形的線捆住了他的手腳肌肉。

或許暗衛出了差錯,沒有查探出這個醫女真正的身份,她似乎是個巫女,不然她的言語怎麼充滿讓他無法反抗的法力?

她說張口,他就隻能張口。

脆弱的脖頸頭腦多麼重要,弱點交付他人之手,立於危牆的戰栗殺機刺激他的神經。

可她的手那麼纖細,那麼溫暖堅定。他被溫柔水霧彌漫包裹,沉醉在另一人鮮活的心跳聲中。

蘇顏妍全神貫注盯著那顆智齒boss。這裡是古代,失去精密科技輔助,一顆淺浮出牙齦表麵、放在現代十分鐘解決的小case,她需要傾注更多的心血與耐心。

麻沸散是她在蘇父書房摸黑翻查醫典,結合現代醫藥配比,出的速效改良版。

優點是副作用少,降低了不良反應。

缺點也很明顯:苦!

她的患者顯然受不得苦,一張俊臉皺成了痛苦麵具。

“你是不是故意在整我?”僵硬先生成了不滿意先生,對無辜的醫生發起了抗議。

他看不到醫生隱藏在口罩下上揚的嘴角,卻能清晰的看到,她唯一露出的部分,眉眼彎彎,純粹鮮活的笑意無聲無息流淌。口中苦澀不再是苦,笑把它釀成蜜,麻木且甜。

蘇顏妍湊近觀察她的患者,見他不再叫苦,麵上表情木木的,忖度著藥效,在心裡舒了口氣。

麻醉是有效的。第一流程完美!

她捏捏他的臉頰,示意張開嘴巴,再次確認智齒情況。

她的患者很幸運,前傾位高位的智齒,不需要劃開牙齦,削碎顎骨,分割智齒再一點點取出。畢竟古代這種環境,沒有鑽磨切削的牙科手機。

不過沒關係,對付眼前這顆小東西,她用牙挺和牙鉗就行了。

牙齒周圍有牙周膜和牙周韌帶,蘇顏妍穩住手臂,屏住呼吸,開始分離牙齦。分離器沿著牙冠逡巡一圈,謹慎小心地離開。

她有時候覺得,牙醫有點像考古。保護性的挖掘,小心翼翼的照顧,生怕損壞珍貴的寶物,一點一點,除去灰塵泥土。

一如她現在,微創挺鍥進牙槽窩,螞蟻挖穴般,鬆動歪掉的融合根。她想起曾經看過的電影,就像椪糖遊戲——要用些力道撬挖,又不能太用力——會碎掉。

她的患者比她更緊張,蒸騰的熱汗涔涔滑落,洇濕鬢發。

是風雨摧殘過的花,淩亂不堪又倔強的美。她想。

牙挺不住搖動,終於把這顆頑固的根從血肉土中鬆動。牙鉗上場,緩慢且堅定,鉗拉出沾著紅痕的白。

叮當一聲,白玉落盤中。

蘇顏妍鬆了口氣,總算是成功了。

她用鑷子夾起消毒過的棉團,沾上藥粉開始止血收尾。

放鬆緊繃的神經,才後知後覺發現,她出了一身汗。

像跑了一場馬拉鬆,後背發涼,腰腿發酸,手臂發軟。

身體很累,成就感充盈支撐著身體,她自穿越就一直不忿泵動的心弦,終於舒緩地鬆弛。

“患者先生,曾經帶給你傷痛的牙齒,已經成功拔除。放鬆身體,止血後放你下來。你真勇敢,是我見過最棒的男子漢!”蘇顏妍翹起拇指,俏皮地誇。

憑借自己的本事,打贏了一場硬仗。蘇顏妍不吝嗇讚美配合的戰友,她為他喝彩。

“這是硝冰鎮過的冷水,軟巾浸一下敷在臉上,你先休息,最近兩天留在醫館,我隨時幫你查看。放心,不多收你小錢錢。”蘇顏妍順手幫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起身收拾現場。

她哼著歡快的旋律,蜜蜂一樣忙忙碌碌,沒發現蕭景琮幽深的目光,正眨也不眨粘在她身上。

蕭景琮很難描述出自己的心情。明明是拔掉一顆沒用且有害的牙齒,卻好像多了什麼哽住了他的喉嚨。

他生在帝王家,強勢霸道與控製欲如同血液,流淌在身體的每一寸。

他知道蟄伏,嘗過斂儘鋒芒隨波逐流的滋味。那時他是隱於暗處伺機而動的狩獵者,忍耐的背後是渴求勝利與主動。

這些和拔牙毫不相乾。

他不曾有過麻木後的肌膚接觸,為了治愈苦痛的傷害,讓異物侵占脆弱的喉嚨,撬開相連的骨,挖走龍的吐珠。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已是離經叛道。

她呢?為何她一個小小女子,屈於內宅十八年,一朝失去父親羽翼庇護,能這麼快衝破樊籠,飛向風雨雷電,桀驁自由?

他想了解她,他想靠近她。

窗外的光忽明忽暗,蕭景琮吐出沾染血漬的棉團,朝外麵比了個手勢,臨街樹梢搖晃幾下,掠走幾道人影。

“欸?怎麼把棉團吐出來了?止血了嗎?”蘇顏妍端著藥湯從屏風外轉進來,擔心道:“正常需要30分鐘--一炷香左右,不可以洗頭洗澡,疼的話說一下,可以服用止疼藥。”

“現在不疼,嘴裡麻麻的。”蕭景琮用敷臉的棉巾擦了擦臉和手,往身邊一拋,棉巾嘩啦一聲落進水盆。

“少俠好準頭,丟的很準,下次不要再丟了。”蘇顏妍放下湯藥,好笑地看著鼓著半邊臉,還以為自己酷酷的,拽拽的患者,對著一地崩出的水挑了挑眉。

蕭景琮擋住她,不讓她去收拾那灘水漬,一堵牆似的,動也不動。

他問她:“我的牙呢?”

“牙長在你嘴裡唄。”

蕭景琮皺眉,表情變臭,語氣很橫:“拔掉的那顆……彆說你丟掉了。”

蘇顏妍好笑逗他道:“哎呀,還真的丟掉了。怎麼辦呢?”

“……”沉默片刻,蕭景琮盯著她帶著笑意的眼睛,忽的勾起唇角,慢吞吞地說:“真丟掉了,你得賠。”

“那我可賠不起。喏,這裡呢。”蘇顏妍噔噔噔噔搖了幾個花手,掏出包的板板正正的手帕,遞給蕭景琮。

包的像個裹了十層皮的肉粽子。

解開結,淡青色的帕子上,一顆牙齒,清洗得乾乾淨淨,方方頭,拖著兩條尖尖根。

“具有收藏價值,你不問的話我本來想自己收著的。”蘇顏妍很是遺憾。

她真的想要這顆牙,這是她第一戰利品,可惜它的主人不好糊弄。

蕭景琮哼了一聲,問道:“你真想要?”

蘇顏妍誠實地點頭。

“拿著吧。”蕭景琮不再看那顆牙齒,他開始在醫館轉悠。

“真給我啦?我收走可不會還給你哦。”蘇顏妍重新把手帕包成粽子,衝溜達到醫館後堂的蕭景琮嚷道。

腦子裡小蘇醫生啦啦啦撒起花朵,第一次行醫完美!紀念品完美!

算了算時間,她對蕭景琮喊:“大郎,先吃藥吧~”

蕭景琮幽幽飄過來,端起湯藥一口悶。

蘇顏妍比了個大拇哥。

“總覺得你說的奇怪話彆有用意。”他淡淡地瞥她。

“嘻嘻嘻…哪有嘛…”那可不,苦中作樂偷偷整活消遣一下,大家這麼熟了就不要計較了吧嘻嘻嘻……

“這兩天我住哪裡?”小藥館總共丁點大,轉了一圈也沒找到能落腳的地方。

“藥館最裡間靠近院門有間廂房。”蘇顏妍頭也不抬道。

“那是仆從休息的地方吧?你讓我住廂房?”蕭景琮大怒。

蘇顏妍才不怕他,超大聲懟他:“不然呢?你還想登堂入室不成?我家就我和我娘兩個女人,你想都彆想。門沒有窗沒有門窗都沒有!”

他區區一個病患,來拔個牙還想挺美!

蕭景琮氣得冒火,“唔”的一聲捂住半邊臉。

牙疼!

“拔牙不能情緒激動,可惡啊,尊重一下醫生的勞動成果啊。”蘇顏妍看他疼得嘶嘶喘氣,小小聲嘀嘀咕咕。

蕭景琮恨恨看她,這女子,惹他生氣還不知悔改。真能倒打一耙,可惡!

蘇顏妍投降:“好了好了,病人最大。止痛丸,趕緊嗑一個。住的地方我在幫你想想辦法。”

“我絕對不會住廂房。”蕭景琮道。

“給你找酒店住,行不行?”五星級總統套房,不嫌貴就去!

“不要,你明明說這兩天要隨診的,現在趕我走,不負責任,醫者仁心呢?”這個得到手就不珍惜的狠心女人,他要控訴她!

“你住我家,彆人會說閒話的。我娘要念死我。”行行好吧,這世道男女授受不親啊。

“我不管,我就不住廂房。”堂堂皇帝,他嫌丟人。

“無理取鬨。”氣人的男人,蘇顏妍抓狂。

“豈有此理!”氣人的女人,蕭景琮炸毛。

“大哥,我家就在醫館後麵,離你不會超過500米。這樣,你夜裡牙疼了,先吃止痛丸。有其他情況,扔顆石子到我窗上。我隨叫隨到。”蘇顏妍扯著他的衣袖,帶他到廂房,打開側窗指著北院小小一角給他看。

蕭景琮沉著臉,看她扯在手心沒鬆開的衣袖,沒再反駁。

這次就勉強湊合一下。如果她再哄他,她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