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黑了,山洞裡越來越冷。
裴衍緩緩地睜開眼,痛楚讓他忍不住咳了幾聲,坐起來看見自己身上粉色的綢帶,上麵還打著蝴蝶結,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裴衍。”
近前的少女眸色幽深,她臉色算不上好。
裴衍堪堪靠在石牆上,靜等著她繼續。
沈南嬌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不等他反應就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這局你參與了?”
裴衍吃痛地撐地咳嗽起來。
現在重傷在身的他看上去無辜極了,絲毫看不出是那個嗜血閻王,毫無還手之力的模樣。
少女毫無感情的嗓音在頭頂響起,“彆裝了,我根本沒用力。”
沈南嬌坐了回去,理著破損的裙擺,“你這一出可是苦肉計?”
少女眼神中的防備細細密密的針紮在裴衍的心上,他有些自嘲,“若我想,何苦傷了我自己入局?”
“是你忘了。”
裴衍對於少女冷心腸本該習以為常,可被她如此說,總是有些發悶。
好無頭無尾的一句話,沈南嬌開始了小學生式拌嘴,“我忘記什麼了,你彆想轉移話題。”
裴衍無奈,“這山洞你當真不記得了?”
沈南嬌是覺得有些熟悉,但如何也想不起來,當下搖了搖頭。
裴衍眼中劃過一絲失落,“當初天泉行宮大興土木,你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傳聞,帶我來尋寶藏,要不是誤打誤撞找到這山洞,我們早就被野狼吞了。”
哦,這麼一說,倒是真的有這麼一點記憶。
那個時候她還小,想著去淘金,又沒人可信,就帶著裴衍這家夥來了,最後還是沈自證帶著人找翻了天才找到他們。
還記得那是爹爹第一次凶自己,隻不過終是沒舍得打她。不過裴衍就沒那麼好運了,聽說回去就被罰跪祠堂。
記憶裡的裴衍也是這樣,無論是什麼事情,總是處變不驚,似乎苦痛都感知不到一般。
沈南嬌承認方才那一拳,完全是個人情緒問題,忙轉移了話題,“朱家沒這麼大的本事,你那弟弟?”
她實在不知道了此次圍獵,到底有幾方參與。
火苗跳動,閃爍在裴衍眼底,“無關誰,一切隻憑天子意願。”
“你和陛下達成了交易,是想要什麼?”
此話如草叢中趴著的蝮蛇,慢慢黏膩地纏繞在沈南嬌的脖頸上,她頃刻間又有些坦然,“你已經知道了?”
裴衍低笑聲,“陛下告訴我,你進內閣是為了對付裴家,讓我小心提防。”
“這個狗皇帝。”
沈南嬌無語至極,這皇帝能要點臉嗎?實在是夠陰的。
一麵誘她深入,一麵又讓裴衍知曉,擺明了想讓兩家互相提防。
“我要雪狐珠。”
裴衍被少女的口無遮攔逗笑,他時常在想就算她有九條命,也不夠她用的。
“你想要誰的命?”
他既這麼問,沈南嬌自然也上套,“我可以幫你除掉裴恒,讓你日後毫無阻礙地繼承裴老爺子的權勢。”
這個誘惑不可謂不小,可對於裴衍,他這個運籌帷幄的主兒,她是有些不確定的。
繼而道:“我既如陛下的願除掉了裴家最受寵的兒子,又順帶幫助了你,對裴大人來說,似乎沒有任何損失。”
裴衍棱角分明的側臉半明半暗,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以為你會要我的命。”
沈南嬌倒是想啊,但她像是傻子嗎?且不說裴衍的身份地位,就是單挑,裴衍滅她十個都算少的。
“我和他又不熟。”
裴恒對她而言,不過是個過客,又是個很好的籌碼,何樂而不為呢。
裴衍靠在石壁上,臉上的疏離褪去,“這算是合作?”
平日裡的宿敵突然目標一致,確實是令人瞠目結舌的。
不過利益當前,冤不冤家哪裡有那麼重要。
沈南嬌不置可否。
“今天的圍獵,大多應該是陛下的主意,至於目的,我想,應該是為了讓你服軟。”
今天這一出,無論如何景熠都不虧。
要是湊巧,說不定能把權臣裴衍弄個半殘。更不用說,沈南嬌就算是沈右丞再喜歡,也不過是個女子,就算死了頂多不過是沈自證魚死網破。
這樣又正好著了他的道,正好把沈自證除掉。
這位新皇,看上去陰柔無欲無求,可他的狠勁都放在心裡,他才是整個棋盤的操控者。
景熠是開局的人,她沈南嬌就算是棋子,也要與朝中勢力博弈,即使遍體鱗傷又何妨。
氣氛凝固住了,不過下一刻就被沈南嬌肚子的打鳴聲打破了。
沈南嬌對上了裴衍那看戲的黑眸,略委屈地回頭扒拉出小樹枝,戳著木火,“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她倒是希望春眠早點找到自己,不然自己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了。
裴衍起身,掀開了藤枝,“陛下的人或許走個形式,可是朱府的人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你去哪啊。”
沈南嬌下意識起身,這廝要是亂跑被射穿了,不還是要她來背鍋。
她的慌亂和擔心悉數落在了裴衍眼裡,目光有些灼熱,燙得地上的少女臉熱了熱。
“去捉魚,你來嗎?”
沈南嬌疑惑地歪頭,很難想象平日裡矜貴的裴衍,去河裡撈魚的那個畫麵。
被追殺了一路,周圍的景色總讓人覺得陰鬱恐怖。可當沈南嬌出了洞,才發現外麵彆有洞天。
瀑布飛流直下,如銀河綢緞。朗月繁星下,映襯著湖麵波光粼粼。
裴衍不知道從哪裡削尖了根樹乾,垂眸望著清澈見底的湖水,用力一擲,穩準狠地插在了魚肚上。
沈南嬌不得不讚歎,有些人的尊貴之氣是與生俱來的,就比如此刻裴衍舉手投足間就像是做著極風雅的事情,讓人忘記了實際上他在捕魚。
她蹲在一旁看著打上來鮮活亂蹦的魚,眸子轉動看向了正在認真捉魚的身影。
他的發絲因打鬥負傷而略微淩亂,眉眼間的冷劍寒霜褪去,隻剩下溫和淡然。
她用極其細微的聲音開口,似乎是自言自語,又或許是在疑問,“想不到你還有這一麵。”
在她眼裡,甚至於在普天之下的眾人眼裡,身為權臣的裴家大公子應當是無欲無求,殺伐果斷的存在。
裴衍自然是如此,因而此番模樣,似乎是不符合所有人心裡的預期,包括她自己在內。
裴衍耳力極好,他麵色仍舊是出奇的閒適,“年幼時,每每背不出來書,父親便會把我關在院中閉門思過,水米全無的時候,幸而有一池小魚,或許是父親給我的恩賜。”
他講起來就像是說書人在訴說彆人的故事,臉上看不出任何怨恨或不滿。
甚至於在裴老爺子的棍棒教育下,他竟然對自己的父親還存有一絲幻想,幻想父親當初並不是不疼愛他,隻是想讓他成長成才。
沈南嬌這個時候才發覺了裴老爺子真正的可怖之處,是一種精神的壓迫,甚至於孩子竟不會生出反叛,而是希望做得更好獲得父親的讚許。
她突然覺得,她要攻略的這個宿敵,好像有些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