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先帝孝期已過,正是萬象更新之時,皇後娘娘又放了很多老宮女出宮,所以這次遴選入內的新宮女多達六十幾個。
她們都是13、14歲的小丫頭,穿著豆綠色長袍,腳踩灰布鞋子,烏油油的大辮子垂到腰間,蓬鬆的辮稍係著紅繩,臉頰青春飽滿,說話的聲音像黃鸝鳥一樣清脆動聽。
會計司按照六人一組,派了十幾輛馬車,把她們從神武門送進紫禁城內廷。
因為魏楊氏有過交待,李老太監親自領著魏敏和一個叫陳二妞的小丫頭到上差的地兒。
朱紅的厚重宮牆屹立在兩側,筆直的長街伸向遠方,每隔百步就有一對等人高的銅燈,還有設立的他坦房,防火的銅缸,烏鴉盤旋,太監宮女貼著牆根安靜走過。魏敏曾以遊客的身份參觀過這裡,時間回到幾百年前,它多了一些居住的人氣兒,也多了幾分莊嚴肅穆。
“永和宮的嘉小主新晉了嬪位,需要增添兩位宮女貼身伺候。這可是一樁美差!嘉小主是潛邸舊人,與皇上情意深厚,又頗為得寵,多少人削尖腦袋往裡鑽。嘉小主又是個寬仁性子,出手也頗為大方,你倆算是掉進福窩裡了。”
魏敏好奇地問:“李爺爺,伺候嘉嬪的那些人呢?”
李老太監眼皮一抽,眼裡的情緒轉瞬即逝,笑道:“嘉小主身邊有兩名八品侍監首領,一位姓王,一位趙,年紀呢都比我小很多,但是做你爺爺也足夠了。”
魏敏聽懂了言外之意:見到這倆人,也要敬稱‘爺爺’。
“這兩位首領太監掌一宮事務。平日裡奴才們怎麼上差怎麼伺候主子,都是他們在管。奴才們犯了錯,也是由他們掌刑。”
“另一個就是嘉小主身邊的隨侍宮女,她們的身份比太監貴重,尤其是兩位陪嫁姑姑,麗娜和麗妍,跟半個主子似的,她們說的話就是嘉小主的意思,她們的臉麵就是嘉小主的臉麵。即使是兩位首領太監,也得客氣著、奉承著,不敢有一點兒使喚的意思。”
李老太監細細地介紹:“再次就是金珠姑娘和銀珠姑娘,她們倆是皇上登基時到嘉小主身邊伺候的,也是老資曆了。沒有意外的話,她們之一就是你們的管事姑姑了。”
魏敏:“管事姑姑?”
李老太監打趣道:“小丫頭,你以為進了宮就能到主子跟前當差?還早著呐!你得先學規矩,管事姑姑教著你帶著你,把伺候主子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了,才有資格近身伺候主子。”
說著就到了德陽門,三人拐進德陽門,遠遠地瞅見一個小太監守在永和門那兒。
上前說明來意,請小太監通報,不一會兒,一個瘦瘦高高的漂亮大姑娘慢悠悠走出來。
她也穿豆綠色袍子,不過外頭多加了一件淺綠色絲綢背心,額前有劉海,頭發從中間向兩邊分彆挑出一縷編麻花辮,一直編到腦後,和其餘頭發一起紮起來,梳成一根烏油油的大辮子,垂在胸前,顯得顱頂高臉更小,辮稍的紅繩上係著一顆小珍珠,鬢邊斜插一支桃花小簪,讓這精致的裝扮多了一絲靈動。
她在門口站定,下巴揚著,看魏敏和陳二妞的眼神充滿了高年級學生看低年級學生的挑剔與不屑。
“公公好,她倆就是內務府新撥來伺候的宮女?”
“正是。”李老太監笑嗬嗬問,“敢問可是銀珠姑娘?”
銀珠詫異道:“你認識我?”
“聽與永和宮打交道的朋友說起過。”李老太監豎起大拇指,“聽他說呀,永和宮裡的宮女裡頭,銀珠姑娘是最漂亮的那一個。”
這句話顯然稱讚到了她的心裡去,她笑了笑,頓時看著好相處多了。
“行了,這兩個小丫頭就跟著我吧,商量好了,我來帶她們。”
李老太監記下銀珠的名字,回頭需要報備到內務府去。
管事姑姑並非隻是一個名號,是切切實實要負責任的,如果魏敏或者陳二妞出了什麼大事,例如失蹤或者是死了,內務府過來調查時,銀珠都是第一責任人。
李老太監招呼道:“過來給銀珠姑娘磕頭,以後她就是你們的管事姑姑了。”
兩個小丫頭上前一步,老老實實跪下,俯身叩頭:“敬請銀珠姑姑福安。”
銀珠神色淡淡:“起吧。”
李老太監和氣道:“那老奴就回去了。”
銀珠頓時露出笑容,客氣道:“辛苦公公了,公公慢走。”
魏敏默默爬起來,心裡歎氣,又跪了一回,這已經是第二回了,短短一個早晨,就跪了兩回,唉!
然而她跨進永和宮,還沒來得及看全景呢,就見銀珠素手纖纖一指角落:“牆根底下跪著去。”
魏敏心中一驚,抬眼就想質問。
不是,憑什麼啊?她又沒犯錯!
還沒問出口,陳二妞已經悶不吭聲地走向角落,要去跪牆根了。魏敏一梗,想起額娘的話,到底咽下了這口氣。
她挎著包袱,慢吞吞走到陳二妞旁邊。
唉,這青石板路硬邦邦的,一看就覺得膝蓋疼。
魏敏找了個沒有小石子的乾淨地方,小心翼翼地跪下去,力求讓膝蓋舒服點兒。
站在後麵將一切儘收眼底的銀珠無語得直翻白眼,走進下人房,端了兩碗水出來,放在兩人頭頂。
“屁股不許坐腿上!背挺直了!碗裡的水灑一滴出來,今天晚上就不許吃飯!”
魏敏就好像那個僵屍被貼了定身符,隻能直板板跪著,腦袋脖子稍稍動一下,感覺碗裡的水就不平衡,要連水帶碗一起滑下來了。
銀珠這才滿意了,抽出汗巾子擦擦手,慢悠悠地回到了下人房。
下人房裡,麗娜正在吃飯,打趣道:“銀珠姑姑,真是好大的威風。”
銀珠坐下來,眉毛都不抬一下:“兩個剛進宮的小丫頭,在家裡都是當大小姐的,不狠狠磨一下性子後麵怎麼使喚?”
她抄起筷子,滿臉嫌棄:“尤其是長得略平頭正臉的那個,簡直毫無規矩,走路東張西望,四處評估打量,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逛園子賞景呢!”
麗娜搖搖頭,勸道:“也彆太嚴厲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多教教,慢慢就規矩了。”
銀珠心中嗤之以鼻。
站著說話不腰疼,敢情不是你負責調|教小宮女,在這兒假慈悲裝好人。
她沒吭聲,垂眼吃完了飯,等麗娜放下筷子後,高聲喊院裡候差的小太監分掉剩飯剩菜,把食盒送回小廚房去。
然後關門關窗,坐在鏡子前麵卸妝洗臉,拆發脫衣,又洗了個腳,上床準備睡覺。
兩人都是昨晚值夜,剛剛下差,趁著嘉嬪外出請安不在永和宮的時候回下人房吃飯、洗漱、補覺,正好這個時候魏敏和陳二妞來了,銀珠才出去了一趟。
時間還早,先讓她們兩個跪著吧。
新撥來的宮女是小丫頭片子也並非沒有好處,至少以後的洗腳水有人倒了。
銀珠迷迷糊糊想著,翻了個身,睡著了。
牆根底下,魏敏和陳二妞兩人頂碗水跪著。
春天,早上八|九點,太陽從雲層上露頭,威力漸勝,曬得頭皮、脖子等處刺啦啦地疼,偏偏青石地板是涼的,冷硬地咯著膝蓋骨持續疼。
魏敏頭上一碗水,眼前一堵牆,身上熱,膝下冷,渾身哪哪兒都疼,難受得直想吐。
她想動一動僵硬的頭頸肩背腰,舒緩一下,但是她什麼都看不見,隻能聽見腳步聲悉悉索索,偶爾飄來幾句隻言片語,似乎大家都在忙碌辦差,但未必沒人盯著自己。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種下馬威,她不老老實實吃進去,後麵就有更厲害的折騰法子等著她。
還是忍一忍吧。
她誰都乾不過,隻能勸自己忍一忍,至少把第一關過了。
已經穿越了,已經進宮了,就把嘉嬪的隨侍宮女穩穩當當地做下去。
咽下叛逆和不服的情緒,彆跟人硬頂,彆讓自己淪落到更差的境地裡去。
魏敏忍耐著,等待著,等天上的太陽慢慢升到最高點又慢慢降落,等膝蓋骨疼得沒知覺了,隻有一股涼氣往骨頭縫裡鑽,等得肚子咕咕叫,又餓又累又渴,在昏迷的邊緣搖搖欲墜。
銀珠的嗓音終於在背後響起:“行了,起來吧,你們跟我來。”
魏敏拿下碗,幾乎呻吟出聲地吐出一口氣,扶牆試圖站起來的時候,五官甚至扭成了一團。
渾身酸、疼、麻、軟,雙腿僵硬無力,魏敏差點再次跪下,眼角甚至逼出了生理眼淚。
她究竟是造了什麼孽,才會穿越回古代當宮女啊?
她真的,情願不要第二次生命,不如飛機失事的時候死了算了!
魏敏咬牙跺了跺腳,把那股子麻軟勁兒跺過了,眼見陳二妞白著張臉爬不起來,就伸手幫忙扶了一把。
“謝謝。”陳二妞頗為靦腆,嗓音又細又軟。
魏敏擺擺手表示不客氣。
十幾歲的小朋友,跟她表妹一樣的年紀,還是初中生呢,她一個奔三的老阿姨多照顧些是應該的。
日頭西落,影子向東,下午了,她早上七點進的宮,算算時辰,至少跪了六個小時。
這下馬威真狠呐,魏敏心裡淚流滿麵,擔心著自己的膝蓋,拿起水碗,跟在銀珠後麵走進了下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