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魏枝蔓托著下巴,慢悠悠戳著桌上的乳酪玩,一點食欲都提不起來。
她有預感,這不是惡疾,隻是無法近距離接觸病人,她就是華佗下凡也斷不了什麼病症。
朝中文官各個養的膘肥體壯,走起路來肚子咣咣直響的大有人在,活像過年磨刀霍霍拿來殺了吃肉的豬。
武將跟他們對比起來簡直慘不忍睹,常年打仗,邊境供給不足,動不動饑腸轆轆,動不動重傷瀕死,瘦的跟個杆似的,還因環境惡劣難以調理。
柿子都挑軟的捏,邊境各國看中魏國弱的一批,隔三差五欺負一番,越打,越弱,割地賠款一條龍,惡性循環,永無止境。
魏枝蔓手下用力,乳酪從中間搗碎,顫顫巍巍的抖了兩抖。
貼身宮女思序看不下去了,寬慰道:“公主不必如此焦急,將士們已然被送到了京都外。”
魏枝蔓眼前一亮,“京都外?”
昨夜那送傘丫頭辦事利索,魏枝蔓便留在身旁做個貼身宮女,不曾想派上了用處。
思序受寵若驚,快速點點頭說道:“是的公主,我家阿兄是守城的士兵哩,前些日子捎信給我,就提了一嘴,最嚴重的那批將士已然被送回了都城,在城外駐紮。”
城門口人來人往那麼多雙眼睛看著,這事兒並不是什麼機密,守城將士跟家中姊妹談起並無大礙。
有了病例,還有病人,自是最好。
魏枝蔓有了些許慰藉,很快她便發現了盲點,眉頭一挑,“既然送回都城了,為何還要在城外駐紮,病人需要恢複,城外哪有城內的環境好。”
思序踟躕片刻,難以啟齒道:“太醫們……怕這是瘟疫,不敢讓他們入城的,萬一染上了旁人便不好了,正準備親自去城外給他們看病呢。”
魏枝蔓微怔,戳乳酪的手一頓。
將士們出生入死遠走他鄉,如今身染疾病難以痊愈,竟讓他們入城休養都是奢望,倒是涼薄了些。
她眉頭下壓,吩咐道:“思序,幫我更衣吧。”
大魏王朝女子地位不高,但也並未那麼苛刻,隨行太醫中也有幾位女子,魏枝蔓正是打算喬裝接替前去醫治的女太醫,近距離問診病人。
此事必須秘密進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讓人知道她一未出閣的姑娘與一堆大男人共處一室,便是為了醫治病人,也必會招致皇族被人詬病,這也是皇帝讓她身份保密的直接原因之一。
魏枝蔓穿上太醫的官服,低垂腦袋縮在隨行幾位太醫中間,施了幾兩碎銀子過了搜身。
偌大的軍營空蕩蕩的,隻有兩三個小兵放哨。營內也並無過多的裝飾,目光所及儘是營帳,空氣中混著一股子金創藥味。
瞭望台上似乎有什麼人,魏枝蔓被一堆太醫擠在中間,眸子一抬,目光觸到了不遠處一襲軍裝鎧甲的青年 。
與初見的青衣儒生不同,銀色輕鎧的江欲歸身姿英武,頗有氣拔山河之勢。
他現下正在與手底下兵士交談,並未注意到她,側顏緊繃。一束光芒破曉而出,灑在江欲歸的臉上,為他堵上了一層暖色的光暈,竟顯出幾分動人心魄的麗色。
好一個大美人,這麼一張臉去帶兵打仗,還真是……
魏枝蔓心臟直跳,誰人不愛美人。
江欲歸不過是簡簡單單談兩句話,被她看出了幾分不清不白的旖旎,真是色迷了心竅了,她感慨過後,悻悻收回目光。
這裡的人常年征戰邊關,都不太認得她,她又戴著麵紗,若無意外,此行定能一帆風順。
本以為能順利些,現實卻狠狠抽了她一巴掌。
她錦靴還未踏入軍營,便被一張迎麵襲來的碗砸了個後仰,堪堪躲過,空中瞬時炸開刺鼻濃烈的苦味。
“你們就是想害死我們!老子為大魏出生入死,為什麼不讓老子進城!”
帳裡又吵又鬨的,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
魏枝蔓撇了一眼被扔出來的東西,那是一隻藥碗,當然,已經碎了。
幾個侍從難以忍受掩住口鼻,魏枝蔓麵不改色,抬腳跨過門檻。
一個虛脫的男人倚在臨時搭建的榻上,還在喋喋不休,罵罵咧咧,看到魏枝蔓之時眼中毫不掩飾鄙夷,猛啐了一口,唾沫正好濺在她腳邊,魏枝蔓立在原地,眼神愈冷。
“我就知道,你們這幫都城裡享福的就不把我們前線的當人,不把我們的的命當命!派來一個這麼年輕的太醫,還是個娘們,能做些什麼!”
他此言一出,周遭兵士紛紛附和,冰冷言語如箭矢襲來,魏枝蔓身後還有幾個女太醫,臉色鐵青,攥緊拳頭不發一字。
魏枝蔓靜靜等他們說完,慢條斯理的理了理發髻,掃視著這幫受了重傷,身上還纏著層層疊疊繃帶的男人們,不卑不亢回道:“年輕太醫如何?女子又如何?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一樣可以,古有婦好征戰沙場,則天順聖皇帝上承貞觀下啟開元,今有北堂將軍浴血奮戰,爾等身為武將竟有如此迂腐的思想。”
她聲音不大,字字珠璣,方才這幫刺頭兵還一臉不服氣,直到她話中提到北堂荑,紛紛蔫了下來。
魏枝蔓有意為之,女主北堂荑出身書香門第,一身報國之誌,這些年馳騁沙場,屢立戰功,早已讓朝中將士改觀了些許。
他們受了傷,千裡迢迢奔來京城,還被拒之門外心中定有怨懟,魏枝蔓雖睚眥必報,也明事理,並不計較。
眼見將士們不語,她掃視全場,淡淡說道:“陛下並未放棄你們,我們便是來救你們的,我向你們保證,隻要你們配合,聖上自會將你們送入城中將養,若不配合,我們走便是,也不擾諸位將軍的清淨。”
她順勢給出台階,將利弊皆拋出來供他們選擇,無形中施以壓迫。
這些士兵僅是心中怨懟,家中尚有親人,九死一生回了故國怎會想死,不過是發泄發泄罷了。
幾個士兵麵麵相覷,片刻後一個消瘦男人嘟囔道:“我們又沒說不治。”
話已至此,魏枝蔓轉身走向那個最先開始對她叫囂的將士,他的病情顯然是最嚴重的,瘦的仿佛一陣風都能吹倒,魏枝蔓在他身邊坐下。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虛脫的臉龐,他裸露著精壯的上身,眼下青黑,臉頰凹陷,身體皮包骨。瘦,大多原因是因為食欲不振,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根本吃不到飯。
這裡兵士大多麵如菜色,則是睡眠不足,身子虛弱所致。
魏枝蔓拉過男人胳膊,伸手想拆開他胳膊的紗布,周圍太醫念著她方才仗義執言,皆臉色一變,正欲阻止。
畢竟這有可能是瘟疫,若傳言屬實,此舉太過凶險。
魏枝蔓略一抬手,示意她們不必多慮,繼續著自己手上動作,將紗布一點點拆開,男人眉頭一挑,打量著她。
黝黑的胳膊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紅點,尖上發著白,隱隱流出膿水,倒像是一隻隻眼睛凝視著,讓人一看便寒毛卓豎。
四周傳來竊竊私語。
“這小娘子,好膽量。”
“是啊,我看這胳膊都覺得瘮人。”
魏枝蔓在心中思忖,身上生瘡的原因無非就那幾個,根據之前的症狀,她已然排除了幾種,現下隻剩唯二,火邪入體,濕邪侵襲。
她眉頭微彼,突然伸手按住了男人的腹部,彆看她身嬌體弱,皓腕凝霜,實是天生力氣大,臂力堪比成年男子,男人悶哼一聲,“疼嗎?”
男人頗為不滿,硬聲硬氣的說道:“是,還有些腹脹。”
家中還有妻女等著,誰都想活,他說的很艱難,卻爭取讓魏枝蔓聽的清晰。
魏枝蔓點點頭,抬手拿過他的手腕,開始把脈,緊蹙的眉頭漸漸放鬆。
男人脈象無礙,陰氣過盛,略有些亂罷了,急需靜養和休息。
她又看了幾個士兵,皆是症狀差不多,《黃帝內經》有言:夫百病之生也,皆生於風寒暑濕燥火,以之化之變也。實濕乃萬惡之邪也。
基本可以確診了,是濕氣。想來也是,邊關寒濕,他們又缺糧少食,重傷難愈,導致體內濕毒蘊結,日久鬱結於皮膚而出現濕疹,瘡瘍。
“濕氣入體。”
幾個從業時間較長的老太醫聞言眉頭微彼,作思索模樣,其中一人說道:“這是什麼病症?”
大魏濕氣入體還被列於風寒當中,治療手段及藥材並沒有那麼好使,三言兩語講不清,魏枝蔓淡淡一笑。
濕氣並不難治,魏枝蔓決定選一個藥材最便宜,效果最好的方子加以推廣,畢竟不能讓太醫院賠的太多,又要方子簡潔,讓百姓和將士們短時間內得到好轉,可不是個簡單的事。短暫思索過後,她決定煮紅豆薏米粥。
這粥效用可多,現代也常用,治療濕氣一絕。
所需的材料不多,紅豆,紅棗,糯米,薏米,就算沒她,邊關廚子也能給他們做來吃。
魏枝蔓收拾了藥包,“諸位失陪。”
她想好了方子,準備現在便動身去夥房,給將士們先熬上幾碗試試看。
魏枝蔓提著裙擺踏出門檻,抬起鴉青睫羽,下一秒唇瓣一鬆,生硬的望著眼前的青年,心跳如擂鼓。
江欲歸立在門口,眉目一如往昔的清淡,琥珀色的瞳孔微縮暴露了他的驚愕,他淡色的唇瓣張了張,欲言又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