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誌有載,憬和十年,黑雲壓城,京都經久籠罩在暴雨陰霾下。
才過酉時,這會兒道上連鳥都被凍的縮回了窩,一個身形纖瘦的女子膝蓋一彎便跪下。
但見那女子死死按著胸口,本就麵色愈發蒼白,淡紫薄羅裙罩著纖細身軀,更顯身形削瘦,似剛經曆一場風雨洗禮。如今跪在雨中顯得更如同一朵隨時便要倒下的花骨朵。
女子衣著精簡,料子卻是柔順,身份顯然不低,若換了平日,她決計不會冒雨跑來,原因無他,隻是現在今夕,這殼子換了位新主人。
而且這位新主人,馬上就要倒大黴了。
她,魏枝蔓,醫科院碩士,博覽群書,過目不忘,善斷疑難雜症,當世大醫者王春華教授對其醫學天賦讚不絕口,破格收為關門弟子,傾囊相授。
不得不說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憑著這個技能,本該一路順風順水,魏枝蔓卻處處被同門師兄壓上一頭,才華橫溢難以施展,強壓心火屈居人下,心中鬱結,夜半猝死。
本覺吾命休矣,承蒙老天垂憐,再一睜眼身處女兒閨房,檀香飄然,古色古香,還有一溜宮裝美女叫她慧德公主。
她才發覺自己是穿書了,穿的是一本名叫《大帥她腳踢儲君》的文,而自己穿成的正是這位最慘的慧德公主。
關於這慧德公主,她旁的沒記住多少,嫁給世子後過的有多慘她一點沒忘。
寒風呼嘯著往人脖頸裡鑽,大殿金頂紅門,周身古樹參天,未央宮的四角飛簷不斷滴淚。
中常侍太監得了小黃門通報,提著拂子匆匆從殿內出來,見此情景拂子一甩,哎呦一聲,“公主啊,您這是做甚。”
得虧宮中奴才的嘴都嚴實,否則翌日‘慧德公主病中發癲,冒雨撒潑’的消息便能傳的沸沸揚揚。
“煩請公公通報一聲。”魏枝蔓睜不開眼睛,掙紮著說了一聲。
她驟然穿到這個架空世界,看完《大帥她腳踢儲君》不久,書中情節還記八九分。
男主太子魏尋風,女主將軍北堂荑,燁帝重文輕武,朝中無大將,文臣且體弱。國難當前,北堂荑毅然束甲出征立下赫赫戰功,被賜婚太子,二人先婚後愛,化解最大boos太傅的陰謀詭計,太子踩著屍山血海登基稱帝,立北堂荑為後,舉案齊眉,情深一生。
好一個感人肺腑,蕩氣回腸的故事,可惜跟她並無直接性的關係。
原主乃全文死的最快的女炮灰之一,降生時霞光萬道,封號慧德,甚受燁帝寵愛,前半生萬事順遂,後半生慘不忍睹。
一次意外,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燁帝中毒猝死,就此她的下坡路正式開始,老皇帝屍體還沒涼透,她就被一直瞧不上她的繼後下嫁文侯世子府。
寄人籬下,慧德又是個認不清現實的主,與世子三天一小吵一月一大鬨,沒多久世子便夜夜流連花叢不肯回府,將她棄如敝履,加之宮中無人看顧,連府中下人都會看人臉色,潮濕的被褥,腐爛的水果,克扣越來越厲害的月錢。
公婆無德,丈夫無能,慧德堂堂公主,日子過的甚至不如府中灑掃仆役,住屋環境惡劣,饑一頓飽一頓,過得還不如一條受老夫人寵愛的狸奴,天盛二年,於寒冬死柴房,懷中爬滿白蛆。
魏枝蔓這輩子沒彆的追求,登頂醫學宗師是她畢生夢想,離了二十一世紀,在這異世逢山開路未嘗不可。
可是開局不利,劇情卡在了燁帝微服私訪,誤中蛇毒那章。
此刻文侯世子已然向帝後求娶慧德,若是燁帝順應劇情,以繼後對她的厭惡程度,想必也是不得不嫁了,不管她有多厭惡這種事事看人臉色,依靠旁人才能有個體麵的生活,也不得不先忍耐,以伺良機。
魏枝蔓抬手將粘在臉上的發絲縷到耳後,膝蓋被石子硬生生的擠壓著,泡在雨水裡。
她疼,可是她必須一搏才能活命。
她一邊磕頭一邊在雨中大喊,雨水混雜著她的聲音嘶啞著,“兒臣有救父皇的法子,還請父皇應允兒臣一試!”
管他閻王爺勾魂索命,今日燁帝必須活。
“殿下您這是做什麼?您就彆為難奴才了,皇後娘娘請了神醫在殿內為陛下診治,吩咐了誰也不見。”
中常侍太監瞧著她這般模樣,神色故作為難的看著她,電閃雷鳴,一道白光刺來,照亮了他眼底閃過的一絲輕蔑。
原著中燁帝久病不愈,宮中太醫束手無策,繼後下令闔宮上下節儉祈福,張貼皇榜尋求良醫 ,結果江湖醫師徒有其表,實則實力不濟,胡亂施針給燁帝嘎嘣一下治死了。
“你。”魏枝蔓本想反駁,可胸口鈍痛,想來這具身體本就孱弱,如今在這水裡泡著,石地裡跪著,應該是快到極限了。
她狠狠錘了兩下,腦海不由自主出現了一個場景。
躺在塌上的人,但那時已然不能稱之為一個人了,隻能說那個長長的東西。
身上的單衣有幾片大的補過的窟窿,發絲枯黃如最便宜的馬飼料,脖頸和傷口處蠕動著數百條肉蛆,密密麻麻,見者雞皮疙瘩掉一地。以上便是原著《大帥她腳踢儲君》中,作為炮灰之一的慧德公主,她的專屬結局。
她決不能卡在第一個劇情,接下來的路本就難行,燁帝若是留得了命在,能好走些。
畢竟一個可能愛她的皇帝,和一個怨恨她的皇後相比較,她還是分的清的。
“連本宮也不能見?父親生了病,女兒卻不能侍奉膝前,這是什麼道理!”
沒法子,她就是厚著臉皮,也要在皇後手裡給自己爭一個能麵見燁帝的機會。
她不嫁人,她決不能死。
見他軟的不吃,魏枝蔓眸子眯了眯,準備來硬的,“本宮前來拜見父皇,還需要公公應允,倒是僭越了。”
焦公公是帝後麵前的紅人,辦事滑的跟泥鰍似的,根本抓不住。
隻見他聞言臉色微變,大驚哀聲道:“奴才可不敢為難您啊,隻是陛下命奴才在此候著,奴才定要儘心竭力,不辜負陛下信任呀。”
魏枝蔓不動聲色的眼珠子一轉,正想著對策,那沉重的朱紅大門竟開了。
抬眼看去,殿內信步走來四個宮女,為首者穿著黑衣,“皇後有令,讓慧德公主進來。”
魏枝蔓眉頭一挑,這皇後與原主向來不對付,這時叫她進去準沒好事,卻也幫了她一把。
見皇後發話,焦公公轉眼滿臉堆笑,側身站到一旁,飛速給魏枝蔓讓出一條道來。
魏枝蔓也不惱,從地上顫顫巍巍的爬起來,微笑朝焦公公一頷首,快步走向燁帝寢殿。魏枝蔓跟在黑衣侍女後麵,她梳理著自己的衣裳頭發。
耳邊轟隆聲逐漸消餌,引入眼簾的便是幾根大柱十人難抱,纏繞上古補天應龍之像,濃重藥味混著龍涎香撲鼻而來。
她垂下眼簾,心中知曉此去凶多吉少,可魏枝蔓也彆無他法,她還未在這異世站穩腳跟,皇帝是她唯一的機會,決計不能死,便是拚上一拚,也值得。
她低垂著目光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心中暗歎真不愧是皇帝,當真是將享受刻在了骨子裡。
金碧輝煌,四麵雕刻龍紋,祥雲花鳥栩栩如生,檀香飄然直上,一扇兩人高的屏風擋在正中央,能工巧匠以銀絲勾勒的高山流水下映出兩個暗色身影。
屏風後,渾身緊繃的中年男人攤在榻上,雙目禁閉,眼珠子在眼皮下來回轉動,即使隔著一段長距離,也能聽見那急促的呼吸聲。
皇帝不時打個擺子,一個宮裝女子正擰了帕子坐在塌邊,沾了水為燁帝拭額邊汗珠。
待到魏枝蔓入內後,一道尖利的視線便朝她刺來,攜帶著聲音,那語調刻薄不知是諷刺還是玩笑。
“慧德公主,您前些日子不是病的厲害,都不曾侍疾。如今可又是好了?把自己搞成這般模樣,還在殿外大聲喧嘩,可彆衝撞了陛下。”
魏枝蔓福了福身,一麵抬起頭來,皇後臉龐保養極好,徐娘半老的年紀,仍如二八佳人,一雙丹鳳吊梢眼,一張胭脂薄朱唇,眼角細紋清晰,近看略顯刻薄。
前些日子慧德因文侯世子的緣故,不慎落入湖中大病一場,連皇帝重病也不曾來見,宮中早有微詞,更何況皇後。
“是兒臣不是。”
魏枝蔓自知這時不便爭論,當即告罪,“父皇他身子如何了?”
皇後向來不喜她,時不時刺她兩句純屬正常,且先忍著,看她打的什麼算盤。她忙平複心緒,麵上也不顯露。
皇後冷冷剜她一眼,看向皇帝榻前站著的佝僂老頭兒,語氣緩和些許,“醫師已然到了,公主也該放心。”
宮中的醫士都束手無策,江湖醫師即便是有妙手回春之隱士也不會這麼容易尋到,這樣淺顯的事兒連她這草包都明白,皇後怎能不知?
魏枝蔓不解,順著皇後的目光望去。
李醫師知道她來了都不曾回頭,隻顧著從針袋裡取了針,針尖鋒利撕碎了寒光,在搖曳地燭火上燎了燎。
魏枝蔓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眉頭便皺成了川字。
原著中原身得知父皇病重,還巴巴趕過來,結果也是她運氣差的飛起,正好撞見這醫師給皇帝施針,她這麼一闖進來,醫師手一哆嗦,紮歪了。
可想而知,皇帝小命不保,皇後靈機一動,直接把針灸失敗之因歸咎於原身,說她克死皇帝。
在場宮人頗多,原身百口莫辯,這也成了她名譽掃地,被下嫁侯府的必要原因之一。
既然她重生一世,便不會重蹈覆轍,魏枝蔓攥緊拳頭。
針刺療法一般解毒取曲池、三陰交,魏枝蔓眼見他手勢已錯,一針下去,隻會加速燁帝的死亡。
她目光盯著那針,輕聲道:“慢著。”
李醫師聞言扭過頭去看魏枝蔓,眼中很是疑惑,卻又不敢得罪貴人,隻能望著一旁的皇後。
皇後正握著皇帝的手為他擦拭,她本就對魏枝蔓心有不滿,這下找到出氣口,旋即毫不留情地嗬斥道:“胡鬨。”
識時務者為俊傑,魏枝蔓知道她跟自己不對付,朝微慍的皇後露出一個淺笑,並不理會醫師的譏諷,放輕聲音說道:“母後,兒臣並非是想耽擱父皇醫治,隻是此時絕對不能行針,這江湖醫師手法有誤,一針下去,恐……父皇千金之軀,這醫師如何擔得起。”
皇後瞧著魏枝蔓的從容的模樣,也一時猶豫了起來,這畢竟關係到皇帝的性命,她不得不慎重。
而魏枝蔓她賭皇後不會命那江湖醫師繼續施針,畢竟皇帝若出了什麼差錯,她這個領人入宮的也難辭其咎,除非將過錯推到另一個人身上,比如原主。
可這輩子魏枝蔓顯然已經阻止了江湖醫師施針,此招行不通。
沒有人背鍋,那便是為了太子的大業,皇後也絕不會冒這等風險。
魏枝蔓扶了扶自己歪斜的步搖,眉眼彎彎正視皇後,皇後沉默須臾,鬆開了鉗製燁帝的手,示意醫師將針收起。
魏枝蔓身上的衣服都是濕的,寒氣直鑽人骨頭縫兒,宮女給魏枝蔓拿件大氅披上,還端來了薑湯,她下意識縮緊大氅。
皇後金口玉言,管她是什麼心思,隻要讓那醫師不再迫害皇帝,恩怨容後再論,否則若皇後執意要這醫師繼續行針,縱她華佗再世也拉不回皇帝。
她小口小口飲著薑湯,狀似不經意瞄了一眼皇帝。
燁帝年過而立,身體不似先前硬朗,皮膚滾燙,額頭浮了一層虛汗,呼吸急促艱難,粗重壓抑,似下一秒便要戛然而止。
顯然是病情又加重了 。
魏枝蔓一口氣還未到底,皇後突然勾唇,想是想起了什麼,帶著探究的目光淩厲的掃在她身上,“慧德,你方才在門外說,你能治皇帝的病?”
魏枝蔓早料到她這關不好過,皇後多疑善妒,連路邊走過隻獅子貓她都得懷疑是不是哪個寵妃派來害她流產的。
她在宮外求見那電石火光之間,便已琢磨好了措辭。
魏枝蔓把薑湯的空碗放在桌子上,“是,兒臣的確能治。”
她瞄著皇後,神色幽深。
在這盤根錯節的皇宮中行事,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錯便會搭上一生,皇後敢問這話,十有八九是存了讓她背鍋的心思,說不定還真能許她醫治燁帝。
“哦?”皇後鳳眉一挑,上下打量她一眼,不屑道:“本宮倒是不知了,慧德公主何時學了還會看病治人的本事?公主慎言才好。”
有戲。魏枝蔓雙目微眯,垂下纖長的眼簾。
“以前是兒臣太不懂事,讓父皇母後憂心,如今兒臣也想為父皇母後分憂。前日兒臣夢中得仙人經仙人點撥,仙人說父皇有此一劫,但父皇是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因此傳我醫術,讓兒臣趕緊來為父皇診治。”
這一套話既抬高了皇帝,也給她為什麼會醫術編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理由,況且書中提到過大魏向來看重鬼神之說。
上到九五至尊,下至黎民百姓,但凡論及仙人,皆是趨之若鶩,無人膽大包天,竟敢拿其扯謊,生怕惹來諸天神佛降罪。
因此,她這話皇後定有七八分信。
魏枝蔓其人百無禁忌,框起人來向麵不改色,真誠得很。
皇後見她這模樣,不知思量什麼,冷嗤道:“若是治不好,延誤了聖上的病情,可擔待的起。”
這話中的套不能再明顯了,仿佛已經把鍋扣在了她的麵前。
魏枝蔓猛地收緊攥住了袖口,繼後想甕中捉鱉,她如今也不得不跳,一口答應下來:“若父皇出事,兒臣自當殉葬。”
反正治死了皇帝,她也要嫁給文侯世子,跟死了沒差,都是玩完了。
她話鋒一轉,忙提出自己的訴求,“若是兒臣當真能救下父皇,母後可要回絕了文侯世子的求親。”
文侯世子已然求親到了聖駕前,她習慣做最壞的打算,若是皇帝真沒救回來,她再不濟也能讓皇帝晚些死,可皇後若是鐵了心的要把她往火坑裡推,她不會任人擺布。
反正都要救,不如爭上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