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 先生,現在我要……(1 / 1)

義賊 老唐兵 2380 字 12個月前

先生,現在我要跟你談起我的故事了,那是一九八三年的時候,我懷了第二胎。

那年婦女主任每隔一天就要上我家來,入秋了,怪冷的,就站在兩扇高高大大的鐵門前,婦女主任包了一層軍綠色大衣就來了,她老來,我們家那時候在村裡還算殷實,公公主張的就給她備了雙筷子,但她總也不吃,坐下來,就開始宣講毛主席語錄,最終歸結到:“支持計劃生育是國家政策,你們要緊緊跟從黨的領導。”

大隊裡的劉毛三會把脈,給我把脈,說這胎是個小小。我頭胎生了個閨娘,剛三歲,才能下地走路,扒著那個漆著紅色、終年散發著刺鼻的氣味的炕桌,被我婆婆揮開了。我婆婆重男輕女,行事總是很有主張,她還年青的時候上山割草,正巧下了雨,她一個人在山裡走不出來,滑了一跤,把腿摔瘸了,後來支著一條腿硬是下了山,但這腿總也好不了,而且一入秋就開始疼。我挺著肚子,已經顯懷了,安撫地拍拍了大閨女的頭,我始終不言也不語,聽著婆婆和婦女主任在吵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因為我娘沒告訴過我國家不讓生孩子咋辦。

我丈夫上外麵務工,家裡的大男子隻有公公,公公愛打麻將,他坐在炕上,也像要打麻將一樣,不必張嘴就有義正辭嚴的神態。他手裡握著搪瓷杯,熱水泡白米飯,這樣可以不必燒飯。

公公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事不關己。我也一言不發,由於我無法決策,這於我而言也事不關己。

十一月份吧,就是大東溝割草的季節。大隊裡幾乎走空了,家裡隻留我和大閨女,我挺著肚子,站在院子裡。

院子裡有些上霜的白菜,還沒薅,不過不著急,豆角架子攀著幾條黃綠的藤,垂下來。自己家也種葡萄,但味道很差勁,隻是順手種的。

我站在院子裡,一抬頭,高高大大的兩扇鐵門走進來穿著軍綠色大衣的主任,主任梳著麻花辮,又黑又亮:“桂蘭啊,這人口問題是關乎國家規劃問題的,咱們老百姓能為國家做點啥?左不過種點地,種點地能成啥?尤其是咱們婦女,力氣沒男人大,可是誌氣不能輸阿。桂蘭,聽姐一句勸,把孩子打了吧…”

我那天其實根本沒聽進去她講了什麼,隻是鬼迷心竅地跟上前去。那是我懷孕期間第一次走出那扇高高大大的鐵門,我才穿著一身粉布的夾襖,帶著花樣兒,我牽著大閨女的手,她的手很軟,我焐了一陣,讓她回家,把碗收拾一下。而我轉過身來,那兩扇高高大大的鐵門,像對軟涼的胸乳,在門戶前呼扇著。我們家底實,能安扇鐵門,這真是很幸福了,房子也是磚瓦砌的,劉毛三家甚至是黃泥糊的,我們家至少是紅磚呀,這真是很幸福了。

我們都走出去了。十一月份的天氣,冷的人發抖,但是不下雪,土地乾巴得發紫,像海鷹村的小孩,海鷹村臨海,他們的小孩臉都是紫色的,有的還麵皮還皴裂,就像這土地一樣。我戴著棉帽,慢慢地走在道上。婦女主任是健談的人,記憶力也很好,一邊走一邊向我背語錄,我慢慢地點頭,主任也很寬慰。

黃昏已經來了,天突然下了小雨,又成了雪,又沒了。我真懷疑世界是段頸項,這太陽是喉結,隨著世界的吞咽不斷滾動,我馬上又要順入食道裡了。

先生,你要是看電視劇的話,可以想象一下。一個瘸腿的中年婦女,拖著條腿跑,天啊。我婆婆穿著紅夾襖,扇了我一耳光,她瞪了婦女主任良久,到底放下了手,她身上還沾著稻草梗,一米六的個兒擋在我前頭,惡聲道:“桂蘭是我家的的媳婦,現在懷著孕呢!出了事你負責?你負責的起?”她又握住我的手,她的雙手寬大,可是老繭很硬,像是矛盾密布一樣。

婦女主任愣神,正要還口,我婆婆居然爆發了,像煉荒的大火,湧起黑煙來:“孫以南,彆以為你當了個土官就能對我家指手畫腳了?你算個啥阿?沒臉沒皮的,長了張媚子的臉,你以為你是江青嗎?”

可她到底還是住了嘴。第二天公公帶著她抱著娃娃菜,去了主任家。

不過我婆婆現在不讓我做重活累活,吃得也好一截,我當初懷大姑娘的時候,粳子我也收過,被當成活祖宗地又慢待,讓我有種奇妙的感覺,比如那天我剛回家,突然發現大閨女把碗打碎了,婆婆看到碎瓷片的時候,麵色猙獰,皺紋虯結,她轉過身來,怒目而視,但最終沒對我再動手,我的唇角已經破了,而公公打完麻將,抽著煙已經回來了。於是她伸手,策在大閨女的臉上,紅彤彤的巴掌印,像烙鐵一樣,大閨女大哭起來,我想擋住的,但婆婆一邊打一邊實施教育:“笨手笨腳的,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賠錢貨,這次揍你教你長點記性……”

我大概是在十二月份生產的,那天下了場大雪,孩子跟雪一起呱呱墜地,他和雪多像?都□□地來。我痛得近乎暈厥,我大姑娘取得是“美美”,二兒子給取了“嘉滿”字,想讓他和和滿滿的過一輩子。

我聽見接生的喊了一句:“是女孩!”我感覺婆婆臉色白的比我還厲害,她抱緊了那個閨娘,有些氣憤到無以複加,婦女主任適時地闖進來,也不念語錄了,冷冷地道:“罰款一千,五畝地。”

我婆婆尖聲道:“我們生個孩子你們還要搜刮有沒有人性了?要麼我死,要麼你們給老娘麻溜地滾蛋。我要是死了,就找閻王爺算總賬,老天有眼啊!天爺!我怎麼這麼倒黴啊。”

她大哭起來,比嘉滿的哭聲要更響亮,大姑娘也嚇壞了,蹲在門檻邊兒。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爬起身來,從抽屜抽出一千元整。我現在真是後悔。據說那天是聖誕節,我怎麼沒生下來個耶穌?生下個姑娘,一千元真是白瞎了,那是多大的數目?。我說不上來我當時的手多顫抖,我把那一千元,齊全地搖在手裡,喊:“這是…一千。”

婆婆要鬨起來,可是我公公甩了她一耳光,她突然緘默了,默默地垂淚。影子投在被燈油熏黃的的牆壁上,她走出門,但終究沒走出那兩扇高高大大的鐵門。像憋悶的乳汁,一點點結塊,堵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