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清晨 我又夢到他了,他倒在……(1 / 1)

義賊 老唐兵 11299 字 12個月前

我又夢到他了,他倒在血泊裡,那顏色很殷紅,是大片的,而且越來越大,似乎蔓延到我的腳底了。我感到我通身都潮濕了,泛著一股悒鬱的冷。清晨的光飄下來,從牆壁的罅隙投進。我洗了把臉,毛櫻桃葉掉進洗臉缸裡,那洗臉盆還是瓷的,釉著當時很時興的花團緊促的圖案,多漂亮?

我把軍綠色大衣摟緊,上工去了,回頭隻是看。這鬼天氣,死冷。

“蘭子哥,又去賺工分啊?”小嚴是新下的知青,估摸十五六歲,五官很端正,看上去人很正直,粗眉大眼的,而且他不長痘,我媽老跟我說羨慕他,不長痘,也不是擦膏擦的,就是個年輕的勁頭,我倒沒那麼羨慕,我十五六歲的時候狂爆痘,但是來年開春就全消了,偃旗息鼓了,我的皮膚我覺得也很好呢?雖然我媽總是不這麼覺得,她愛打擊我,那時候人人家的媽都愛打擊孩子,大概吧。

小嚴當時在我家裡住,是頭幾天吧,他叫住我,對我很感興趣似的。我朝他點了點頭,他緊跟上來,“蘭子哥,你捎我一骨碌唄,我去大隊西頭的地去賺點。”

我要去東頭,並不順道,但時候還早,雞都沒叫的時候,難為他一個小年輕四五點就跟著起來,我推著二八大杠,道:“你坐後頭去。”

小年輕吃的好,已經比我高了些了,體重更不用講,他兩隻手搭在我的腰上,說:“蘭子哥,我會不會太沉了?不然我蹬吧。”

重還是重的,但我好麵兒,搖了搖頭,又怕搖頭他看不見,大聲說:“這幾裡地還是行的。”我又吃力地蹬起來。小嚴不再說什麼,過了會兒,他像個小孩似的,把臉貼在我的背上,嘴巴裡頭直嘟囔:“蘭子哥,東頭的那家呂家,我怎麼看天兒到晚都閒著啊,他們不去賺工分嗎?”

我漫不經心道:“他們有彆的賺工分的門路。”

小嚴一聽就懂了,罵道:“都說公社公,公個腚啊,粳子都講不來分多點兒。”

他一罵起來,很有年輕人的朝氣,我忍俊不禁,說:“在外邊兒呢,這話私底下講講行了,也不怕彆人上綱上線。”

小嚴也知道失言,環緊我的腰,直把臉貼在我的襯衣上蹭,很有點撒嬌的意味,我有一點受用。他說:“嘿嘿,蘭子哥你人好,我隻跟蘭子哥說。”

這大概算一句失言,我們大隊人不大多,所以沒什麼有耳的,但畢竟這不是一般可以說,真被有心人聽到了沒準要寫交代材料,我大字不認幾個,交待的時候沒準對著掃盲課本寫,寫出一副天書來:然後罪加一等,因為天書是封建迷信,使不得。不過自此以後,就類似於兩個小孩有起了共同秘密,於是做什麼事兒都形影不離,監管似的,其實從不是監管,監管是隻有大人才乾的事,兩個分享秘密的人隻是守著秘密,就像偷情的女子懷了孩子,跟她漢子偷偷地密謀,如何瞞天過海的撫養孩子。總之從那時候起,我們就很親近了。

我爺爺,老頭在那年開春人沒了,我們沒多聲張,爸執意要燒紙,因為老頭有點賭博的陋習,他怕老頭生前沒餓死,死了以後因為沒錢吃飯,從病死鬼變成餓死鬼了,我極力申辯餓死鬼並不比病死鬼好了多少,但媽標新立異,說那到地府裡把病根治了,不然死了還一身傷痛多可憐啊。搞迷信搞得也很偽劣,我懶得再多申訴,頂風作案一次應該也不算什麼…吧。

小嚴原先和老頭一個屋,那幾天都躲在我這屋裡睡,說他怕,晚上一回家,小孩已經躺在炕上睡得可香,給他被角掖緊了些,我就去外間地添些柴火。

到了下葬的時候,我爺已經有點味兒了。我跟小嚴撅了一口高粱飯,棺材是最樸素的木製的,我們趁天不明就上山,穿一身黑色的衣衫,配備一具屍體:真像拋屍去了。

我們的習俗是過年的時候都要殺豬的,好的肉圈出去賣,剩下的自個兒招待。小嚴這兩天竄了個個頭,比我要高半個頭了,估計是吃肉吃的。路上灑滿了滴滴金的紙屑,大概是小孩沒事兒乾,怕大人訓,全跑山上玩了,有點兒鞭可勁放,你彆看山路上似乎還挺多,其實都是全村不知道多少孩子共同努力的,才放出來這麼一條道,曲曲折折地直到半山腰。抬起棺來,小嚴直往上抬,背抻可直,我這邊的木杠都有些懸空了,我說:“抬東西你可以稍微佝僂些,這樣的話是腿發力,沒有那麼費力。”於是小孩乖乖聽話,我終於舒適了些,洋洋得意地竊笑,但不出聲。

開春雪化了,路上膠黏,但我覺得夏天更費力些,準有小孩把道兩邊的草係一塊兒來絆人。不過雖然這樣,小嚴還是摔了一跤,但他很快穩住,又起來繼續走。

天很黑,到了山腰,我爸來給我們引道,我二叔早把坑挖好了,幾個男的吭哧一下,棺材落坑裡,媽跟著後麵,直抹眼淚兒,但得把土抔上去,才算入土為安,爸讓我倆歇會兒,我歇了,但小嚴硬要跟上去抔土,媽隱隱地剜了我一眼,我當沒看見,席地就坐下了。他們合力之下,小墳頭很快聚出來,我們小心翼翼地上了香,幾個人合圍一起,把紙啥的燒了,又蓋住火光,天老爺保佑啥事兒沒有,隻是下山的時候碰著巡守員。巡守員是個好說話的,但他很咄咄逼人,非得衝一下不可,不然怕被人說玩忽職守,他喊:“你們幾個,乾什麼去了?”

我們都一僵,小嚴說:“我嫌茅坑太臭,想上山拉,又害怕,叫蘭子哥陪我,結果下山找不到道,叔和嬸兒又來找我們。”

巡守員說:“腚嘞,我都聞到焦味兒了。”

小嚴急忙道:“那是路過蘭子哥家祖先墳頭,蘭子哥尋思反正來都來了,把擦腚紙燒了,然後跟祖先講一聲,現在是新社會,不興那一套,以後不用等著我們燒紙上香了。”

巡守員:“去你媽個蛋。”

我忍住笑。

他又審視我們一圈,說:“行了,馬上好天亮了,趕緊回家吧。”我們如蒙大赦,飛似得跑開了。

回到家,天都還沒亮,小嚴的腳踝直疼,原來是上山時候那一跤給磕到了,我緊急給他處理了一陣,給他又揉又捏的,終於實在很困,就一起趁著炕的餘熱準備先睡一覺,我們本來各有一套被褥,小嚴夜搊起我被子鑽進去,跟我道:“蘭子哥,你難受嗎?”

我說:“有點吧。總感覺咱這邊的祖孫三代沒啥延續性,管得了兒子,管不了兒子的兒子,這回老頭走了,下回我爹刺兒我誰害他啊?”

小嚴說:“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啥?”

“沒事兒哥,你不用哭,以後叔要是刺兒你,我雖然不能直接上手害,但是護著哥還是沒問題的。”

我抹了把臉,才發現哭了,我說:“就你貧。”

到夏天的時候,小嚴好過生日,我騎著自行車,上街裡,街裡的書鋪基本上倒閉大半,然而我自有妙計,七拐八拐進了口巷子,接暗號似的鑽了進去,那是個老頭,臉很耄耋,他搬出個古樸的樟木箱,揭開隔板:很多書,他問我要哪一本。我選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不都覺得洋氣倍好嗎,書應該也一樣,洋書倍好,有麵兒。

淘書不容易,關鍵怕被逮,我懷揣著書,很厚,心也怦怦跳,我穿的汗衫,隻能把書紮在褲腰裡,汗衫蓋住,我瘦,衣服肥大,所以似乎不大明顯……於是穩穩當當過去了,一到家,媽在外間地生炊,牆壁上和出些泥坯的劃痕,我拉著在門口帶著小馬紮蹲著的小嚴,拽進屋裡,地下黨接頭似的給他塞書小嚴拿到書:“這書我讀過呀。”

我沒好氣說:“那你彆要了。”

小嚴趕緊揣好了,說:“那不行,是哥送的,不一樣。有珍藏意義。”

我道:“你就揣好吧你,被人發現可有大麻煩。”

“我知道啦。”他真的很高興,我看得也很高興,他又湊到我的耳邊,跟我唱,“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他實在很高興,大筆一揮,在書後的白頁寫了什麼,很長。我看了個開頭,寫得是:我未來的愛人,見字如晤。

我有點好笑這小屁孩對愛情如此的向往,但又警誡他:“這些歌什麼的,你都私下跟我唱就行,抖出去了要惹麻煩的。”

小嚴一癟嘴,說:“我知道啦蘭子哥,我又不是小孩。”

我才恍惚過來,這如今已是一個十七歲的,隻比我小五歲的青年人了——甚至比我高半頭,我沒好氣的捶他腦袋一下,教他傻眼了:“怎麼了?”

我說:“沒怎麼。”又暗笑起來。

小嚴的身體不很弱,乾農活也是一個好把式,上次摔一跤腳踝腫了,結果第二天就好了,要不是年輕人的身體倍兒棒實,可是一入秋他忽然病了,躺在炕上,很虛弱的樣子,我用手背試他的額頭體溫,他抓著我的手親昵地蹭:“涼快。”他的臉也燒紅了,媽給嚇到了,說街裡人果然體質不一樣,要嗬護;爸反駁,都是大小夥子,哪有嗬護不嗬護的。但是過了一夜,小嚴都被被褥蓋的喘不過來氣,還是沒好得了。我於是剛天亮,就蹬了輛板車送到衛生所,衛生所又說燒的太重了,得送街裡,就又轉送街裡,我實在放心不下,再拉了一趟,把我媽拉過去了,我跟我爸替他們多賺工分。

秋老虎實則還沒過,我們在粳地裡拔草打藥,當然也能做彆的,不過這是最沒技術含量的,累了靠著田埂坐一會兒,我三天沒見小嚴了,不知道出於什麼,哼起來一陣旋律:“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但我很快想起來這是不可以唱的:這和愛情之相關。我定了定心,瞧了瞧周遭的人,沒有關注自己的,又起身繼續乾活了。裝模作樣的閒聊兩句:譬如呂家的兒子呂和金把女知青睡了這類話題,聽說人要負責呢。我咂咂嘴,很感慨,一鏟子削開水溝的爛泥,這時聽到有人在叫我,我轉過頭,卻見大病初愈的小嚴,他喊道:“蘭子哥!我回來啦!”這小子踩著田埂的草,一溜煙湊過來,我笑罵他:“你彆又得瑟病了。”

小嚴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裡,活像個街溜子,我瞧他一眼,他突然塞我嘴裡了個東西,我嚼一嚼,被酸得五官緊皺:“這啥?”

小嚴說:“咱家後門的毛櫻桃,酸吧,以後回城我帶你吃甜的。”

1976年,也就是又過一年,一開年就有總理隕落。這不是個好頭,甚至天上下了隕石雨,結果偉人也跟著去世,全國上下都很悲痛,但臨上門好消息是:□□結束了。

毛畢竟事不關己,鄧也很優秀;□□沒了,大家敲鑼打鼓,甚至已經有人在扭秧歌,穿街過巷。我們大隊的慶祝方式是請樣板戲。

我們當時在院子裡頭,圍著圓木桌吃飯,小嚴很興奮,已經談到了他以後具體的人生規劃,又摟著我的臂膊,說以後不會忘了我這個哥。忽然我二叔闖進來,樣子很威武,揮著雙臂說:“咱大隊有樣板戲看呀!”

媽倏地站起來:“擱哪兒了?”

二叔說:“就在東頭了。”

我們很快地吃完飯,收拾並到大鍋裡,媽和爸率先地走在前頭,我掰了個茄子,還挺好吃,喂小嚴嘴裡了。

戲台自然是沒有的,呂家的人圍坐在前,還有那名被嚼舌頭的女知青,不太愛搭理呂和金似的,懨懨地坐在旁,呂和金獻著殷勤,給她扇風,女知青都一無所動,直到看到小嚴來,她坐過去我們旁邊。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女知青說:“小嚴,你也來看了啊?”

小嚴笑著說:“是啊,你來多久了?”

女知青:“也沒來多久,剛來唄。”

女知青準對小嚴有過喜歡的意思,但是現在很坦蕩,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放棄了,我眯起眼,不很高興,小嚴同她閒聊了幾句,也不怎麼說了。

李奶奶唱:“奶奶不是你的親奶奶,爹也不是你的親爹!”

我涼涼地道:“哥也不是你的親哥。”

小嚴轉過頭,大概是等腰直角三角形銳角的度數那麼個歪法,很累頸椎,過了會兒他又直起來:“哥,你咋地啦?”

“你回城了,我舍不得。”

一語中的一樣,小嚴突然說不出來話,我看到他的喉結滾了又滾,喉結旁的痣也跟著滾了又滾,跟預兆他這個人也要滾了一樣。

我道:“我怕你富貴了不給我攀。”

太陽很紅,紅得跟黨說的一樣紅,讓人很安心,又覺得血管裡流動著的東西有一種真實的溫度,趕到我肌膚上去。暮色四合了,遠處的穀堆已堆起來了,像房子似的,水溝裡的水要乾了,長滿了蘆葦,跟西天一樣的燦燦地黃,粳子也是,玉米倒下的秸稈也一樣,全都是燦燦地黃。鐵梅分外慷慨地唱起來,唱詞飄到耳朵裡就模糊了。呂家的人鬨哄哄的,來捉女知青,女知青拍開他們自己坐會呂家的一列。媽看著劇情抹眼淚,小嚴垂下眼睛,很溫順的模樣。我突然想這一刻我隻是個粳子該多好,我待在我的房子裡,堆在我家窗門口前,什麼都能看到,但什麼都不用管,被燒了,從煙囪裡冒出去,還能四海雲遊。

我把小嚴的腦袋徘徊裡,哄小孩似的慢慢拍,順著他的頭發、脊背,慢慢地捋,慢慢地拍,慢慢地。

假如這麼算來,他十八歲從這裡離開,過了七年,他二十五,我正好三十。

我那時候還沒娶妻生子,攢錢要進城,不知道為什麼,但很快就去了街裡,去工廠裡乾活。我跟小嚴再見麵兒是呂家湊合了個局,把大隊裡去街裡住的湊一起吃頓飯:因為他家兒子,呂和金考上大學了。

我一進門,就看到了小嚴也在,這麼久了,他還是像個小青年——不,他原本也還是個小青年,渾身使不完的牛勁一樣。他看到我時,眼前一亮,坐過來就向我問東問西,我才知道他頭兩年高考去了,考得很好,現在出社會在城裡待業。他看著我,兩眼星亮,說:“我也是今天剛來街裡,我聽我以前同學講她老公也考上大學,雖然一般,但想請頓酒,我本來不想來的,但是他們說你也會來。”

我其實原本沒打算來的,不過也想來湊湊熱鬨,畢竟鄰裡鄉親的多少年沒見了。但是小嚴這意外之喜,我心裡總是很暖,他席間出去了一會兒,很久才回來,我皺了皺眉,小嚴眼力見很提升了,手忙腳亂地對著我哄,過了會兒,他跟我說:“我是去找警察了。”

我突然想起來從前的一個傳聞,還沒多想,就見一個穿著樸素的年輕女生衝了進來,對著呂和金的鼻子罵:“呂和金你個社會渣滓,下藥□□了我,威脅我嫁給你,還說你會對我好,結果你動輒對我又打又罵……就連這個大學,你也考了好七年,你們家從前就仗著上麵有人偷奸耍滑,就連考試也是舞弊的!”

呂和金又羞又惱,但沒等他說話,一群片警衝上來拿下他,一場宴會變成了鬨劇,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甚至還有意外收獲呢:小嚴說他在這裡沒找到地方落腳要在我家住。他以前在我炕睡慣了不肯走,現在又要給我暖床,我笑罵幾句,說我家沒安床,買不起,還是一條炕,條件可差。小嚴說沒事兒,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炕不在好,有哥就行。

他來我家的時候搬來了很多書,我看了一圈沒看到我送他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很是失望,但並不太在意。

小嚴在家很安分,我下工回來他給我供夥食,手藝不錯,跟田螺姑娘似的。分開這麼久了,說不生分是不可能的,但我總覺得我們之間自始至終都有什麼是恒定的,也許是親情,也許是友情。

他來的第一天,在門口栽了櫻桃樹,說能結櫻桃,很甜,後來才知道還是毛櫻桃,能吃,但很酸。我跟小嚴當時在門口,小嚴很鬱悶,畢竟是手栽的,我朝他頭揉了半天,說:“雖然食用價值不高,可是至少能睹物思人。”他就高興起來了。

很壞的一件事是小嚴的腳踝,以前落下的病,沒根除,現在終於還是還回來了,小嚴很容易摔著,腿都蹭破皮了,我逢此就很愧疚,家裡備著藥,甚至還請我媽傳授她拔火罐的家學:我估計是沒有用的,但中醫總是很出其不意,萬一有啥效果呢?再說小嚴年輕氣盛的,火一定旺。

於是第一個月,我找了三個玻璃罐,以及一遝撿來的報紙,我跨坐在小嚴的腰上,在他背上反複拍打,拍得泛紅,小嚴疼得眼淚花閃閃:“蘭子哥……”

我充耳不聞,點燃報紙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蓋在他的背上,瓶口圍出來的一圈很快發紫發黑,我又以相同套路蓋上另一個玻璃罐,低下身一看:小嚴把眼睛閉得噔噔的,我捏了捏他臉:“有那麼疼?”

小嚴身體一僵:“沒有。”

看這要強的東北男人,我滿意了,又蓋上第三個,緊接著把第一個拔了,繼續蓋。我道:“舒服嗎?”

小嚴悶哼一聲:“舒…舒服。”

小嚴背很寬,我一雙妙手拔了他十一個火罐,簡直像隻十一星瓢蟲,小嚴轉過身來,臉色好像有些白了,他抓著我的手摱眼淚,我道:“男兒有淚不輕彈。”

他道:“隻是未到傷心處。”

還有苦夏的一天,我胃口不很好,剛想借著小嚴下些飯,突然發現小嚴愁眉苦臉的,我問:“怎麼了?”

小嚴說:“我同學的事兒,下來了。”

呂和金那件事鬨得挺沸沸揚揚,我也很好奇,最後是怎麼個處決,小嚴說:“警方把呂和金無罪釋放了,而且我那個同學,反倒被說造謠,判刑了。”

我瞠目結舌,小嚴很是傷心,我把他摟懷裡,順著他背拍一拍他:“沒事兒,彆傷心了,這也不是你的錯,咱們獨善其身就好。”

小嚴一抬頭:“哥,要是那個女同學是我該怎麼樣。”

氣氛很凝重,他愣是把我逗樂了:“你又不是女生。”

“假設唄…!”

“嗯……”我想了想,說,“我會跟他們拚命。”

小嚴說:“我在哥心裡分量還挺重的。”

我摸了摸鼻尖兒,說:“說句矯情的,我總感覺你對我很重要,說不上來哪重要,但就是離不開你。”

小嚴哼唧了兩聲,聽不出來是高興還是難過,在我衣服上蹭來蹭去,我說:“行了,彆把鼻涕蹭我衣服上了。”

小嚴沒說話,過了很久,我要他鬆開,但是他牽著我的手,很低很低,低到似乎是無重量一樣的言語——他就這樣地說:“就這樣,握著手坐在黑暗裡,聽任那古老而又年輕的聲音,在我們心中穿來穿去。”

天已經擦黑了,他陷入了一種很神經質的境地裡,我牽著他的手,他的唇輕輕擦出一些很美的字句,後來我若有所知的在他的桌子上翻到了那首詩:《會唱歌的鳶尾花》。那有很多字我認不得,我隻讀過掃盲課本,那天後我開始認字,有的時候小嚴會帶著我的手指練那些字。我們直到第二年、第三年,我們風平浪靜又提心吊膽的過了三年。

這三年裡,我們除了過年的時候泡在鄉下老家,其餘的時候都在街裡。小嚴下了個教師的工作,很好,我很替他高興。那時候的學生課業還沒那麼繁忙,最值得高興的是小嚴下班比我早,他可以給我備飯奉茶,我說:“我在你這體驗了一把當皇帝的快樂。”

我正在炕上躺著,小嚴撲了上去,揉我的腰:“既然如此,我給皇上按按摩——”

“夠了,朕無福消受。”

他手勁太大,我腰上全是手掌印,小嚴掀開衣服盯了一陣,又低下頭吹氣兒,我拱著身子:“癢……!”

我們家是磚房,但是安了炕,不過有了煤氣罐,做飯並不用大鍋了。我們家沒縫紉機,沒冰箱,小嚴沒來比這更簡單,小嚴自費買了個鑲藍色玻璃的大櫥櫃,以及一扇矮櫃。那扇矮櫃,似乎很是多餘,不過上頭能放東西,我就沒多說什麼——反正是他買的。

小嚴還買了個糖罐,因為小孩喜歡吃糖,他教學生喜歡獎勵,這是他最初的說法;大約半年後,他跟我說:“去他媽的鼓勵式教育,有的小孩皮的非遭腚踡不可。”

我怕糖壞,就很不要臉地把糖收入囊中了。糖可不是什麼賤玩意兒呢。也貴哩。

我當然也不會這麼當皇上,按小嚴的話說天生勞碌命,想改也改不掉。我在玻璃廠,是人儘皆知的拚命乾活,能加薪的。等回到家,就跟小嚴盤坐在炕上,外間有車間報廢的機器,我自己拿來修,準備留給自己用,像個機械師,但機械師的偉大征程通常不怎麼走得動。小嚴很厲害,我們吃的不過是鹹菜和粥,鹹菜是他自己醃的,粥是他煮的,一個爽口一個香噴噴,我盤著腿,腿上改了個花布的毯子,我說:“以後退休了,我就給人家修機器啥的,你就去賣早餐,完美。小日子甜甜蜜蜜紅紅火火。”

小嚴裝靦腆:“哎呀,老公。”

“滾啊。”我笑罵他一聲,隔著桌去擰他的嘴,小嚴急道:“疼!”

我沒反應,小嚴急中生智,又說:“哥你衣袖上沾埋汰了要!”

我收回手,聽他放屁,我說:“你敢誆我?”

小嚴說:“小的實在不敢!”

我說:“我看你誆我的還多了去了。”

他又靦腆地笑了笑,不過沒有剛才那麼賤,是比較單純的那種笑。

“憋什麼壞水呢?”

小嚴直喊:“你能不能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下雪也很好,房子坐落在巷口,有一片空地,我帶了把鏟子就出去鏟,而後小嚴也跟出來,一起鏟,我起先很認真地低頭鏟雪,但小嚴突然從我背後冒出來,長得比我高,擁了堆雪灑在我頭頂,我沒慣著他,把手套一甩,將身一扭拉著他衣領,把手灌進去,咂得他呲牙咧嘴,我道:“無極溜搜,揚的二正,小樣,看我不治你。”

小嚴於是告饒:“我錯了蘭子哥。”

但我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他潑我身上的雪已經全濕了,冰得要命,我將手從他衣擺底下伸過去凍他,直到他喊:“我下次再也不佐禍了!”我才放過他。

然而手套卻找不到了,我頓時很後悔,我在雪裡頭把拉起來,褲腿淨濕,膝蓋磨著地麵前行,瞎吉把摸也摸不到,拽著小嚴站起來,我道:“完犢子了,我手套找不到了。”

小嚴說:“你沒給我買手套,蘭子哥。”

他說這話哼哼唧唧的,埋怨我似的,我不理他,鏟我的雪去,但他不許我去了,奪走我的鏟子,握著我的手焐:“我鏟唄,哥你歇著。”

於是我抱著搪瓷杯坐在門口暖手,看小嚴像當初埋墳頭那樣鏟雪,我指揮起來:“你先把它們鏟一堆……”

小嚴會了意,聽令行進。門堂很快一清,我站起身,命令:“回家!”

“得嘞!”

小嚴這一整個冬天都貓在家織手套,織出來的雖然歪七扭八,但相比那一直到開春才在雪堆裡顯露真容的棉手套好了很多了。

我們最大的事兒是我生日那天,我下班回家,箱子裡拽出了許多板凳,張叔王姨的,攜孫帶子,都排排坐,我看到自家的矮櫃擺在那兒,還直愣。

那時候是“藍調時刻”,狗狼暮色,巷子頂頭小小的照明燈灑下,身後是板車“骨碌碌”的聲音。我在那些雞毛蒜皮的喧囂裡轉過身,正見小嚴,他抱著一個大紙殼箱,搬到矮櫃上,然後朝我笑,又三下五除二地把紙殼扒開。

張叔連湊了好幾個插排,給電視機通上電,李家的小孩踩著他爺爺的肩膀把天線舉高,放到屋簷上。我抬起頭來看,深藍的天空裡飄著幾縷將儘的炊煙,天線黑色的質感隱隱發亮。王姨喊:“哎,亮啦亮啦!”張嬸兒供上一盤瓜子,幾個人迅速分食,小嚴推著我坐到最前排的板凳,然後說:“生日快樂。”我隻是朝著他笑。

大家的喧嚷並沒有流散,大家從電視開始談天說地,男的討論家國大事,談對越自衛反擊戰,女的就講八卦。

劉二嫂道:“你們知道李老頭嗎?就兒子是醫生那個。”

張嬸兒說:“知道啊,怎麼了。”

劉二嫂:“他們那個醫生兒子喲,因為去舞廳跟小姑娘跳舞,被抓走了。”

張嬸兒:“就指為跳舞?也對,這幾天嚴打著嘛。他跟誰跳的舞啊?”

劉二嫂:“我記得是文工團的嘞,也難怪,恁漂亮的妮子,我要是男的我也迷糊。”

“這多了去了呢。”王姨手織著圍巾,估計伸手不見五指裡她連曬的蘿卜乾兒都瞧不見,但一雙手織得飛起,“小嚴學校的校長,原先是退伍老兵,黨員呢,居然猥褻小姑娘,臭不要臉,但是小姑娘家裡人怕事兒,不敢說,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聽到小嚴,我豎起耳朵,李大姐說:“這還不算什麼,我兒子就在小嚴學校念書,聽說後來還把那小姑娘給開除了。可憐哦……我聽我兒子說,嚴叔叔在學校總受針對,其實人很好,之前因為把有個摔哭小孩帶到辦公室裡安慰,被他們校長看見了,說小嚴把小孩兒罵哭了,硬是批了小嚴一頓。”

“好像小嚴得罪了什麼人了。”劉二嫂嗑著瓜子兒,談起來,“小嚴人很好,學曆也高,聽說本來能去二中教學的,可是被上麵不知道什麼原因刷下去了。”

他們的消息我都靈通,我才想起小嚴幾乎不說工作的煩心事兒。我活動活動了頸子,烏黑的天飛滿了蟲幺,我點了一卷蚊香,已經漸漸有困意了。小嚴剛才回家,也不知道乾什麼,到了夜有些深大家才都散,幫忙著把電視收拾起來,我開電燈,小嚴頂著小白臉出來,端一碗麵,靦腆地道:“我頭一次拉麵,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急於去抱他,不好意思說我以為他忘了這回事兒不樂一晌午,隻是乾乾地說:“我挺高興的。”

但突然外頭下了雨,我一怔:“我靠我蘿卜乾在外頭。”

兩手一傘,我一兜蘿卜乾,小嚴摟著我,說:“彆急。”我突然慢下來,踩在石板磚上,雨飛在屋簷上滴下,雷聲隱隱,天地臉色驟白,但我們走的還是很慢,我靠在小嚴身邊兒,一把傘嚴嚴實實的罩住了我,隻是小嚴肩膀濕了些邊兒。

進了家,小嚴收了傘,我突然很有閒心思,坐在門口,小嚴也搬來板凳,坐在我旁邊,一道大紅門檻在前,雨斜飛而入,小嚴說:“要是哪天我走了,你可要好好的啊。”

“這話該我說吧。”

“你不吃麵嗎?麵都糗了。”

“我忘了!”

“我給你拿過來?”

“好。”

我抱著溫熱的碗,竹筷子攪著麵,我吸溜了一口,感慨道:“真好。”

雨繼續下著,隻是漸小,我上炕的時候甚至聽不見了,可是一扒窗還在下,把一切下得鬱鬱蔥蔥了。遠遠的傳來幾聲貓叫,還有夫妻倆低低的談話,以及扳動自行車鈴的聲音,還有更多都混入雨中。小嚴給我掖好被子,我合著眼。雨還在下。

“紅磚房下/捏著紙/站了三個夜晚/在另一個人麵前/你很嚴肅地走過/手心的/濕紙團還在/然後一直/一直走到牆壁跟前/還在大聲地呼吸/呼吸/浸透了另一個名字。”

毛櫻桃樹結了些毛櫻桃,在門前。因為天氣還很熱,晚上燠熱消半,可還是涼,我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點了一支老許昌。小嚴的今晚被同事請出來喝酒,回家換了身衣服告訴我,我知道他要很晚回來,但時候太晚了,知了叫得很厲害,我很擔心。

我在門前等了很久,才聽到一陣醉亂的跫音,小嚴的身影被我身邊的油燈投出去影在牆壁,我吹滅油燈,收回兜裡,他的眼睛很亮,我說:“回家睡吧。”

他垂下頭來吻我,眼淚沾滿了我的麵孔。

我都不知道警察是哪出來的,呂和金在旁邊頤指氣使,我也被抓了進去,不過很快被放出來,但是我知道:要完了。

那年頭有個罪名兒,叫流氓罪,男的女的單親個嘴就能判死刑,換兩個男的更彆提了,我那幾天抽了好幾支煙,好抽出來煙癮,才收到小嚴被判了死刑的消息。

我跑到呂和金的家裡質問他,呂和金笑了,直截了當:“你小子也知道他喜歡你吧,我都調查你們兩年了,你當我不知道三年前是誰報的警?折進去我家那麼多錢,我當然要報仇。”

他娓娓道來,把他的複仇計劃講的很完整,我終於知道他舅舅原來是真是上級。他很不屑於讓我蒙在鼓中:“我本來想花錢雇人整他一頓,可是我用你威脅他,他馬上進套了,說他可以自己進監獄,給我賠罪,但我不要動你。怎麼樣?不花一子一卒。”

他死後,我帶著他去火化,就埋在了我爺爺埋過的那座山,我們這回大大方方的給他燒紙上香,我收拾他的遺物的時候,正看到一個封緊的木盒,裡邊兒是那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翻到後麵,信的內容我沒看,我隻看到最後,他很輕佻的說:“我知道你的名字是管子蘭。嚴隱寫於1975年5月16日。”

說來有趣,我當時就想到了他唱的《喀秋莎》,並且也唱了:“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我又夢到他了。門口的那棵毛櫻桃樹的櫻桃很酸,長得也很好,呂家都被嚴打走了,它還沒倒。早上起來打洗臉水看到它的時候,我就很幸福。

我以前不結婚,是因為國家要晚生優育,我現在不結婚,給我爸的交代是:“我喜歡嚴隱,我要給他守寡。”爸把我逐出家門一天,也隻有一天。他畢竟奈何不了什麼,就像我從前對那些事也奈何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