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啊,聽說是來找相爺賠罪的。”
賠罪?那天回來之後爹爹發了好大的脾氣,對著門口罵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時間,裴玄這時候來觸什麼黴頭?換作是她,早就躲得遠遠的了。
“唉。”
沈一笑長歎一聲,呼出一口濁氣。
她好像和這張舒服的軟榻犯衝,每次她想躺下好好休息休息的時候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事情找上門來。
不對,她想明白了,她是和姓裴的犯衝。
早些時候裴璟約了她樊樓一聚,事關聖意,父親母親都已經替她同意了這個邀約。沈一笑看了看日頭,估摸著時間還早,罷了,還是先去前麵看看吧。
一想到如今裴玄氣人的水平見長,她的步伐邁得格外的快。裴玄表現出來的那種尖銳、決絕像一顆刺般硬生生釘在沈一笑心裡,她總算是見識到了他不在她麵前的時候都是什麼樣子。
剛一踏進門口,眼前的一幕便讓她停住了腳步。
裴玄褪了上衣,半邊肩背上全是鞭打出來的印子,他就像感覺不到痛一般,此刻正雙手呈著一根戒尺,直挺挺的朝著沈元成遞過去。
反觀沈元成卻僵立在原地,他看了看裴玄手裡的戒尺,視線又移到裴玄充滿鞭痕的肩背上,想要接住戒尺的手伸了又伸,終究是沒落下。
文人嘛,說起話來嘴裡不饒人,但到底不是那狠得下心的,況且裴玄日前說會來賠罪,今日竟然真的來了。
不是虛情假意的送禮安撫,也不是避重就輕的退讓,而是實打實的人到了相府,仿佛絲毫沒考慮過自己身為皇子屈尊降貴主動給一個臣子賠罪是什麼道理。
單憑這份心性就已經足夠讓沈元成高看他幾分了。
這下沒什麼大事了,沈一笑觀望良久,又默默退回廊下。
“小姐,該出發了。”
看著麵前神思飄搖的自家小姐,一旁的流螢忍不住出聲提醒,“太子殿下還在樊樓等著呢,要是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沈一笑一秒前才答應得好好的,後一秒
又突然變卦,她轉身往瓊華閣跑去,一邊跑一邊衝著愣在原地摸不著頭腦的流螢大喊:“我有東西忘拿了,你先讓車夫套了馬車去前門等我。”
這一路風風火火,路上的侍女和小廝們一個勁兒的避讓,沈一笑幾乎是小跑著往瓊華閣內趕去。
到了地兒,她直奔妝台,一下子拉開妝台下方的抽屜,裡頭是一個白玉做的小瓷瓶,上麵用紅布裹著的木塞封得嚴嚴實實。沈一笑把塞子拔了,湊近聞了聞味道,確定裡麵的味道沒有改變,這才將瓷瓶緊緊捂在了懷裡。
緊趕慢趕,正好碰上裴玄從前殿出來。到了這個時候,她反倒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把這瓶藥給裴玄呢?裴玄自然是不缺藥的,但因為受傷太多,很多藥在他身上已經很難再發揮原有的藥效,這是她之前用積分換的特效藥,用來治跌打損傷是最好的。
也許是傷口牽動著身體,裴玄的步伐走得不算快,沈一笑看著那道欣長挺拔的背影,斑駁錯落的樹影剛好將他籠罩起來,她仿佛又看見了在梅樹下的那個裴玄。
“二殿下。”
她終究還是開了口。
聽見有人喚他,裴玄轉過身,恰逢沈一笑抬頭,與那雙狹長的鳳眼對上。
長睫垂下淡淡陰翳,那雙眼裡依然半點波紋也無,顯得淡漠而疏離,可沈一笑偏偏被這種神情刺痛,她慌亂的移開了眼。
裴玄嗓音微啞:“有什麼事嗎?”
她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小心翼翼的遞過去,謹慎組織著措辭:“這個藥治跌打損傷最好了,你拿回去試試,如果覺得好用的話你再和我——”
裴玄的視線在她手中停留了一瞬,很快便轉開,連同這道視線一起離開的還有裴玄的背影。
那背影彌漫在眼前的水汽中,氤氳著化成一團,撲朔而迷離,很快便看不清了。
偌大個院子,又隻剩沈一笑一個人留在原地。
她緊緊閉了閉眼,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連同眼淚一起擦去,然後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隻是還不習慣,不習慣在裴玄前麵做另外一個人,也不習慣麵對他陌生的態度。
想通這些,沈一笑揉了揉微紅的眼睛,整理好心情,朝著前門走去。
這次出門不是她偷偷摸摸出去的,因而陣仗稍比之前就大了些,沈一笑不想讓一乾人等太久,腳下的步伐也便快了些。
剛一踏出門檻,一道黑色的身影就攔了上來,沈一笑被這動作嚇了一跳,猝不及防地往後一退然後順勢扶住牆壁,這才堪堪穩住身形。
裴玄連忙伸手去扶,看到沈一笑自己扶著牆站定了,又立即想把手縮回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隻手就這樣呆立在虛空中,顯得尷尬而無措,他驀地一頓,眉眼間難得出現了一絲躁鬱,脫口而出:“給我。”
“什麼?”
他不是走了嗎?
沈一笑愣了愣神,沒搞清楚情況,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你懷裡的藥不是要給我的嗎?”
裴玄的視線落在了沈一笑身上,右手掌心朝上,十分自然地將手伸了過去。
不是不要嗎?怎麼又反悔了?沈一笑雖有疑惑,但還是把那個小瓷瓶遞了過去,以前的裴玄從來沒有這樣反複無常過,她真的是越來越看不透他了。
“小姐,快趕不上時辰了。”耳邊傳來流螢催促的聲音。
“來了。”
藥給到了,也算了了一件牽掛著的事,沈一笑回答的語氣也暢快了起來,“我先走啦。”
裴玄一言未發,定定的看著她,沈一笑隻好附贈裴玄一個誠摯的微笑,就算是同他告彆。
流螢一邊扶她踏上馬車,一邊追問:“現在真的趕不上時辰了,小姐半道回去是乾什麼了?”
“你猜啊。”沈一笑朝她撲閃著羽睫。
“哎呀,小姐——”
沈一笑安撫似的拍了拍流螢的肩,“你放心,就算遲了幾分鐘裴璟也不會生氣的。”
手裡的瓷瓶還帶著些溫熱,裴玄握得很緊,仿佛是不想讓寒風從指縫裡灌進去,亦或是不想讓那丁點兒溫度流失得太快。
他一直站在原地,也不管門口小廝們異樣的眼神,直到沈一笑的馬車徹底消失在街口,他才把瓷瓶揣回懷裡,離開了相府。
果不其然,天色漸暗,離約定的時間還是晚了幾分鐘。
樊樓的小廝在前麵帶路,將沈一笑引到樓上的一處雅間。
一樓人滿為患,樓上卻全都空著,哪有店家這樣做生意的?沈一笑忍不住發出疑問。
隻見那小廝諂媚地一笑,彎著腰朝雅間一指,“都是這位公子大氣,頭天晚上就包下了二樓所有的房間,說是要用來招待貴人,姑娘當真是好福氣!”
越是這樣,沈一笑越是看清這裡麵的刻意,裴璟對她看似處處妥帖周到,實則更多的是出於身份、場麵和利益。
為了安撫她的情緒,特意大張旗鼓準備了這樣的一場邀約,當真是做足了麵子,所以她才和流螢說哪怕是遲了幾分鐘裴璟也不會生氣。
門口的侍衛依然是之前見過的白羽,這次白羽沒有攔她,而是為了推開了門。
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這味道在長樂坊時沈一笑也聞到過,之前她以為是長樂坊的熏香,如今想來倒是裴璟身上的味道。
沈一笑沒有猶豫走了進去,輕聲道:“我來晚了。”
“沒關係。”
裴璟十分貼心的為她找著借口,“晚間人多,夜路難行也是有的。”
“看看這些菜還合不合你的口味?若是還有其他想吃的,立馬吩咐他們去做。”
沈一笑看了一眼,都是樊樓最有特色的菜品。
之前母親想吃這裡的菜,但終究是自己府裡做的才放心,父親便讓府裡的廚子來學過,又在這些基礎上根據母親的口味做了調整,所以沈一笑一看便覺得十分熟悉。
她拿起筷子隨意挑著嘗了一口,中規中矩的菜式,“太子殿下何須為我做到這個地步呢?”
“這有什麼,你看外麵。”
裴璟從座位上坐起,眉眼如星子閃爍,眼裡帶著恢宏和某種渴望。
一時間爆竹聲四起,一道亮光率先劃破夜空,緊接著,絢爛無比的煙花在街市上競相綻放。
整個京都都被煙花點亮,路邊商販、孩童、行人,甚至夥計們都仰頭向天上看去,但他們看到的隻有煙花的一角,隻有從樊樓這個角度望去,一切才可儘收眼底。
此刻的這一瞬間,是完完全全屬於他們的。
裴璟溫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喜歡嗎?這場煙花本該是在我們大婚的那一晚放的,隻可惜......”他緩了緩,又繼續道:“不過也沒關係,以後我會補一場更盛大、更絢麗的給你。”
“我們取消婚約吧。”
“你說什麼?”
裴璟一臉不可置信,似乎沒聽清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