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農閒，山野村塢卻熱鬨起來了。

天寒地凍，禽獸豐肥，正是冬狩好時期。

蔡紹這時不會帶女兒進山，而是與族人一起進山狩獵。大家都盼望能有好收獲，過個好年。

蔡平女帶著兩個大女兒去朝門廳堂圍著火堆烤火縫補話家常，柴火映照著滔滔不絕的蔡氏族人，廳堂內沸熱騰騰，人心暖融。

蔡平女與成了親的婦人拿來自家手務活乾著，嘴上侃侃而談。蔡蓮、蔡芙與少艾小娘子們圍成一團說說笑笑，手上縫補不停。

蔡平女與萊生媳婦張來娣坐在一起，她想打聽蔡稚女的事。

張來娣長得靦腆，內裡為人卻是大大方方能說會道的。她知曉蔡平女一對雙胞胎被抱養，其中一個送養給了親妹的前情，怎會不知她坐過來就是想打探親生女兒的消息。

可憐天下父母心。張來娣在心中歎氣，她娘家六個阿姊一個小弟，怎會不曉得這種家女人的苦楚。

張來娣並不認同其他新媳婦口中的平女姊對女兒絕情，反而對蔡平女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親近感。因此，蔡平女隻提到“來娣你可與我那個小妹是鄰居”，她就掏心掏肺把蔡稚女的事說了個一乾二淨。

“你那妹妹家裡今年在螺女巷可算是出了名。她屋裡人去了酒樓當掌櫃，她自己支了個攤子去大集賣包子，結果得罪人還被打了，多虧她女兒結識了貴人幫了忙……”張來娣猛地止住話語。

蔡平女垂眸做事，聽到這裡揚唇道：“不礙事的，來娣。薇娘本來就是我那個妹妹從繈褓裡撫養長大的。”

張來娣自覺家裡與蔡平女更親厚，自然要給她打抱不平，說道：“不論怎麼樣，你這麼辛辛苦苦把女兒生下的母親總是沒錯的。”張來娣心中以為蔡平女是被迫送養女兒如今自苦後悔了。

安慰了一句，張來娣看蔡平女神色不變以為自己的話不夠動容，她提及自己的悲慘往事用以交心：“我家連我生了六個姊妹，我阿父覺得都怪我阿母，去和村裡寡婦生孩子，結果生下一個女兒，這下懷疑自己種有問題，把我阿母送到彆人床上生了我阿弟。我阿父有疾，他把和寡婦生下的女兒溺死，把我阿母生下的小弟當親兒寵，把我們幾個正經女兒當牛當馬。”

廳堂的人聲鼎沸與炙熱的火焰讓張來娣有些熏意，她朝蔡平女附耳道：“我真不懂我阿父為了個兒子瘋魔了，生女兒又怎樣？是這個世道的錯，世道讓女人生女兒成了賠錢貨。其實若不是生女低人一等，我其實不喜歡男兒，我當年給自己取名叫絕弟嘞。”

蔡平女被張來娣這副掏心窩子的模樣震驚得張開雙目，“來娣，你所思所想非常人所及啊。”

張來娣對蔡平女一見如故，看到她的反應羞怯道：“平女姊，我把你當親姊嘞。”

蔡平女笑道：“來娣心思純淨，誰做你阿姊都不虧。”

聽了這句誇，張來娣想客氣幾句，忽然想起和平女阿姊說她妹妹與親女的事才說了一半就轉去說自己的事了。她總是這樣，遇到想做姊妹的人就愛談自己。

張來娣言歸正傳道：“你親女結實了貴人以後你老妹日子就好過起來了。本來縣裡就亂，你妹不知怎地做事張揚，先前家裡招了幾次盜匪。如今遇到貴人，常帶著一雙兒女去那貴人家裡，也不管自己那口子，她都不知道她一出門她那口子就去嫖了。”

蔡平女皺起眉頭問：“來娣，你可知曉是哪個貴人？”

張來娣搖頭：“我哪裡曉得哪個貴人，平女姊你不曉得縣裡有多亂，之前我家大伯哥兩口子和我們一起住縣裡還好，他們生完孩子回塢裡後，萊生就不叫我隨便出門了，那裡能認識貴人。”

“那這個貴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可知道？”蔡平女又問道。

“這我曉得，是個老婦人。不知怎的暈倒在我們巷子口，被你親女救下了。”張來娣趕緊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她總覺得彆人和她打聽事她不清楚就心中虧欠。

張來娣作為蔡稚女的鄰居，旁的事不知道，但他們在家的一些事卻了如指掌，“平女姊，你老妹特彆器重這個女兒，器重到都忘記女兒才幾歲了，她自己做生意一定要叫女兒陪著早出晚歸，有次我路過她們家門口還聽到你妹問女兒生意怎麼做。”

見蔡平女神色不對勁，張來娣趕緊補充道：“平女姊，你家小妹當阿母有些不著調，對養女還挺疼愛的，吃的穿的從來不少女兒的，你放心。”

在張來娣這裡打探了一番，蔡平女晚間歸家告訴了丈夫。

蔡平女眉頭緊鎖對蔡紹問道：“你看這事如何是好。”

蔡紹麵容沉重，思索一番回話：“往年都是年後給三娘與薇娘送東西，今年就提前給薇娘送去。”

“隻能如此了，你去探聽她過得如何，她們終究是我們生下的孩子。”蔡平女歎氣道，“如若可以，阿紹你就和薇娘見上一麵，當麵把東西給她。”

蔡家塢族學與旁的私塾一樣有冬學而無冬假，更因為學生都是在塢內離得近，過年就是在家裡吃年夜飯，蔡季談的私塾亦循此例。

“為何寒冬臘月還要上學？”二牛哭喪臉看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見大家埋頭走路都不理他，二牛大聲朝天喊道：“為何寒冬臘月要讀書！”

小鳥驚起，雪片落下，路旁農舍窗戶張開，探出個頭，朝二牛喊：“吵什麼吵？你們這些兒童在路上磨磨蹭蹭吵死了，還不快去學堂？”話罷窗戶倏地合上。

蔡芙卻覺得挺好的，“九月休田假，十月新人入學，冬月我跨科考試過關，如今我總算不用苦讀了，正適合偷懶。”

“你這薑夫子真嚴厲，他都收你做學生了，還要你跨科考試，還好我不是他的學生。”二牛撇撇嘴。

大馬卻道：“嚴厲些才好，如今我落下芙娘許多。”

二牛摟住旁邊的小驢，“受不住你們這兩個喜歡讀書的人，還是小驢好，不上學也起來陪我們。”

臘月白日過得快，天一會兒就黑了，蔡芙回家看到阿父在收拾行禮，問：“阿父，怎麼晚你要去哪？”

“明日一早我要去給你外麵的兩個姊妹送東西。”

依言，次日天際微亮，蔡芙趕牛車出塢了，縣裡離得近，他今日早上就到縣裡見薇娘，再托人把東西送去郡府給三娘。芍娘養母繡技高超，隨族人在昭郡郡府受雇當繡娘。從蔡家塢去郡府要趕半個月的路，蔡紹自三娘出世後再也沒見過她了。

石川縣城螺女巷，蔡紹的牛車慢悠悠停在蔡稚女家門口。

蔡稚女第一個聽到動靜，她看到蔡紹有些意外，畢竟蔡紹之前逢年過節都會來送東西，今年一直沒送，她以為兩家真的斷絕關係，沒想到蔡紹年底來了。

蔡稚女心中猶疑，若是接受了蔡紹送來的東西，受用了這些好處，也意味著兩家還要來往。若是不接受蔡紹送來的東西，兩家徹底斷絕來往，卻也失去了這些好處。

對於重活一世的蔡稚女而言，好處不僅是指蔡紹送來的吃穿，還指蔡紹女兒們飛黃騰達後的好處。

蔡稚女的前世記憶裡，蔡紹的幾個子女都有大造化！

大女蔡蓮賢惠溫順，先後被送入昭郡蔡氏、中州蔡氏，作為中州蔡氏貴女陪嫁入宮做女官，在蔡福當將軍後被封皇後，伴駕時保護太後身亡，其賢德感動皇帝，死後被加封忠賢皇後。

二女蔡荷癡傻力大，一直跟在父親身邊做老姑娘，在蔡福當將軍後她突然犯了渾莫名其妙要去上陣殺敵，因其蠻力與身份拿到一些軍功，保衛蔡家塢時殺敵死了，其孝名被傳頌天下，百姓歌頌其為蔡氏德孝女。

三女蔡芍心若蛇蠍，少時殺害朝廷官員後逃亡，隱姓埋名多年，甚至因貌美獲寵反王羅鏘，在蔡福與羅鏘對陣作為人質威脅親弟，她不願受辱自殺身亡，被百姓戲說稱作蔡麗妃、蔡義妃。

四女蔡薇懂事聰明，幼時結實貴人學得做生意，此後經年從事商賈之事，天下分裂後依然能夠行商於各王領地，卻因親弟蔡福起事受阻，歸家途中消失，百姓為了給蔡福四個家姐湊名，給她取名蔡氏能商。

此四人生前不一定給蔡福助力，但死後之名聲助推了蔡福的聲望。

幼子蔡福文武雙全，守衛家鄉，封將拜侯，逐鹿天下，令蔡氏之名天下皆知。

她蔡稚女卻沒享到這些親戚的福氣多少，在蔡福起事之後她就拋棄丈夫搬回娘家，本以為她身為姨母會扶搖而上，誰知她作為蔡福姨母去昭郡拜訪世家的歸家途中，被人辱殺而亡！

蔡稚女往前走了幾步，她忽然想通了，蔡蓮、蔡荷都是靠蔡福才有身份與名氣，蔡芍被送養旁人了，蔡薇如今是她女兒，蔡福如今是她兒子，她蔡稚女根本沒必要討好阿姊一家啊。

就算蔡平女也許與她一樣重活一世，但是好牌都在她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