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靈魂(1 / 1)

落針可聞的房間裡,夜景瀾的聲音清晰又堅定地撞入兩人的耳朵裡,讓兩人雙雙怔愣住了。

尤其是夜景瀾本人,他仿佛被金鐘撞了個眼冒金星,頭暈目眩。

不是,這話是我本人說出口的嗎?鬼上身了吧!

可他的手還捉著人家姑娘的手腕,“罪證”昭然,無可抵賴。

更吊詭的是,他發現自己的眼眶居然慢慢濕潤了,大有要掉金豆的趨勢。

我的老天爺呀,夜景瀾慌忙收回手,用袖子縫止住呼之欲出的眼淚,但那金絲繡花的袖口的材質磨蹭兩下,竟讓他的眼尾更紅了。

我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都十幾年沒哭過了,這點破事不至於吧!

藍甯兒從怔愣中恢複神智,心中一動,仿佛輕輕陷下去一小塊地方,連忙掏出那條繡好的手帕,遞給了夜景瀾:“侯爺…真的不必為我如此為難,侯爺的苦楚,我都明白的。”

夜景瀾衣袖遮麵,後槽牙都咬緊了,我的苦楚你可一點不明白,我真沒有這個打算。對他來說,在外人麵前掉眼淚,簡直跟衣不蔽體在太後麵前遛鳥沒什麼兩樣,令人害臊!

慌亂中,夜景瀾忽然感覺心臟傳來悶痛,仿佛有一把大錘給予了他重重一擊,靈魂與軀殼刹那間分離,撕裂成兩半,劇烈的痛苦襲來,一種奇異的分裂感占據他的身體。天旋地轉了一陣,眼前滿是重影。

“侯爺!侯爺你沒事吧?”藍甯兒大驚失色,隻見夜侯臉色煞白,五指緊緊抓住胸口,力氣之大似乎要把整個心臟掏出來,冷汗順著眉毛不停滑落。她也顧不上遞出去一半的帕子,起身就要去找大夫。

“不…不用。”夜景瀾聲音顫抖著,使勁全身力氣拉住了他。“一會兒,等我一會兒就好。”

藍甯兒進退兩難,內心宛如冰火兩重天,但她還是當機立斷,聽了夜侯的話,蹲下來靜靜望著他,眉宇間布滿憂思。

她幫夜景瀾倒上了茶水,夜景瀾仰頭即灌,手腕都是僵直的,跟白酒似的。一杯下去,他倒是清醒了大半,疼痛驅散得差不多了。

因為他知道剛剛“鬼上身”的原因是什麼了。

就在他痛苦不堪的時候,那個冰冷的金屬機器提示音驟然響起:

【係統提示:原主50%記憶接受完畢,宿主將收獲原主部分魂靈意識與共感體驗。】

又是這個滯後的破係統!

夜景瀾心裡罵娘,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剛剛身體不受控製了:那些舉動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原主的下意識動作!

雖然按道理來說,是他占用了原主的軀殼,但是現在夜景瀾真的很想質問他為什麼要“鳩占鵲巢”,不安安心心地繼續“裝死”,害得他要收拾這個爛攤子。

可畢竟記憶才恢複了50%,夜景瀾隻能感受到原主意識的存在,原主卻並不能真的跟他進行對話。剛剛對藍甯兒喊出的那句,許是陰陽兩隔後,原主思念至極,難以抑製的迸發,猶如夜空中炸裂灑落的煙花,而後便無聲無息了下去。

所以夜景瀾得自己找補回來。

“昨夜著了涼,剛來的路上又吹了些風,身體有點應激反應,你沒被我嚇著吧?”

藍甯兒搖了搖頭,有點奇怪夜侯為何如此說,她的剛烈和悍然夜景瀾最了解不過,握起刀來手都不晃一下,怎會被這點小事驚嚇?不過這片疑雲很快被太後“下毒”的內疚吞噬掉了。

一定是因為毒發的後遺症。藍甯兒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也是,你怎麼會被這種事情嚇到,”夜景瀾敏銳地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疑惑,迅速改了口,“畢竟,你可是連鄒公子倒在你眼前都能麵不改色的人。”

事到如今,也隻能將計就計,套一下醉月軒事件的情況了。夜景隆那個慫包蛋子,現在說起藍甯兒都戰戰兢兢的。“那姑娘看著鄒旭見了血,連眼都不眨一下,好像盯著一團破包袱就這麼軟了下去”,這是夜景隆的原話。夜景瀾隻覺得好笑,估計這輩子夜景隆都會活在陰影之下,窈窕淑女化身索命厲鬼,花前月下變作陰森往事。他也真是活該。

藍甯兒聞言一凜,內心駭然,夜景瀾知道這件事了。一顆心終於緩緩沉到了穀底。

她知道夜景瀾(原主)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澄澈得就像一彎沙漠清泉,這也正是她欣賞他的地方,在金陵城這烏雜的溝溝壑壑之中,夜景瀾仿佛她最後的一片淨土。藍茵當然不介意於她無關之人的死活,但她十分在意自己在夜景瀾心中的形象。

這計劃正好實施在淩安侯重病期間,因此當時她還小小的慶幸了一下夜景瀾不必知道此事。

“這件事,是周瑾一手操辦的,跟我無關。”藍甯兒一狠心,把真相擲了出去,畢竟她始終認為,夜侯還是那個置身金陵鬥爭之外的人,與她並無敵我陣營的分彆。她試探性地搭上了夜景瀾的手腕,語氣裡流淌著拳拳之心。

夜景瀾沒想到這麼得來全不費功夫,差點嗆著,不動聲色地把手抽了出來。

“這樣啊,我也覺得這件事不像你做的。”他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模擬原主的菩薩心腸道,“好歹是一條人命,鄒家真是怪可憐的。”

這下藍甯兒覺得不疑有他,鬆了口氣:“沒辦法,你也知道太後與女帝不對付,他們都是被拿來做了棋子罷了,都是命。”

夜景瀾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那周瑾為何偏偏跟鄒家公子過不去?”之前聽白鈺冷分析的時候提到,陛下手下最得力的其實並非鄒氏一族。鄒家是朝廷新貴,鐵定了支持女帝也是因為他們自身根基不足,不像李家夜家,家族裡都有太祖的“丹書鐵劵”加持。

他們祖上是經營小商戶的,一直到上一代,也就是鄒旭的姑姑入宮後得了瑜光帝的寵幸封了貴妃,一家子這才飛上枝頭變鳳凰,搖身一變成了所謂的朝廷新貴。金陵城那些老貴族們自然是拿他們當空氣感,偏偏鄒家有些人,以鄒旭的大表舅還有一堆親戚為首,特喜歡找存在感,私底下鬨了許多笑話出來,甚至,暗地裡壓下了不少人命官司。先帝做不到手眼通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代表其他的人就沒有看法。

想起周瑾威脅她要告訴太後的惡心嘴臉,她心一橫,至少在這一刻,藍甯兒揭露真相的欲望達到了巔峰,“這都是因為周瑾跟鄒家,有私人恩怨。鄒旭的舅舅,當年害死了周瑾唯一的摯愛。”

“摯…摯愛?”夜景瀾被這突如其來的八卦糊了一臉,萬萬沒想到原因竟是出於這種狗血私人恩怨的戲碼。

畢竟他沒有正兒八經見過周瑾,還以為能跟白鈺冷搞針鋒相對排麵的人,會多有縱橫的謀略大計呢!藍甯兒沒開口前,他甚至把什麼“以鄒氏為引子,試探陛下黨羽其他世家”的理由都預想到了,結果…就這?

看來是他高看周瑾這個人了,看來能跟白鈺冷打個平手的根本不是周瑾,是太後她老人家。

藍甯兒聽不到夜景瀾是怎麼在心裡編排周瑾的,自顧自繼續道:“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我之所以清楚,是因為那件事發生的時候,還是我剛接手醉月軒不久。那時周瑾還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樂師,每個月靠著給客人唱曲討生活,據說是母親去世後,他被父親從家裡趕了出來,不得不如此謀生。”

“還有這種故事?”夜景瀾來了興趣。

“嗯,”藍甯兒摘下了麵紗,精致麵容儘顯,“他的琴藝在整個淮揚一帶赫赫有名,甚至金陵的人都有所耳聞,因此他初來乍到之時,便是以正規樂師的身份入的醉月軒。”

花樓裡的規矩隱晦繁複,再加上崇明年間男風盛行,能做頭牌樂師而非以色示人,以是極大的幸運。

回憶起來,往事鍍上了一層弧光,藍甯兒的語氣有些感慨,“其實那時候的周瑾跟現在,真的很不一樣,青澀稚嫩,就算是落魄時,眼神也是清亮的。”而不是如現在這般,狠戾陰暗,虛偽狡詐。

夜景瀾摩挲著下巴,靜靜聆聽。

“他原本計劃著,攢夠了足夠的錢贖身便離開這裡,自己開個琴坊,授人琴藝,也算遂了她母親的心願。可後來,他與一個來金陵趕考的年輕書生好上了,兩人很是情投意合。”

喲,戲子和文人,一段佳話,上乘話本呀!

哎等一下,書生…應該是男的吧?夜景瀾試探道:“那書生的名字是?”

藍甯兒歎了口氣,“他叫秦淮,就是秦淮河的秦淮,和周瑾同是蘇州人,但想必前父母對兒子的仕途前程很是關照,不然名字怎會和金陵緊密相關?”

還真是男的!大瑜真是民風開放啊,有意思。

“能到金陵趕考,想必已是舉人,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夜景瀾悠悠地評價道。

“是啊,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倆當時的事,我現在仍然曆曆在目。”藍甯兒沉浸在回憶裡,“秦淮家裡情況不怎麼富裕,全憑自己的努力才上了金陵城,包袱裡幾乎隻有一點碎銀盤纏。周瑾當時把賺到的所有銀子,都拿來供秦淮準備考試了。”

“一切都在變好…隻可惜天有不測風雲,那鄒旭的舅舅鄒元是個斷袖的,不知怎的看上了周瑾,竟還打算來強的。秦淮恰好來找他,情急之下便把鄒元砸暈了。本來也沒多大事,可鄒家急眼了,硬是找了個由頭把秦淮下了獄,不僅如此,他們還花錢買通了獄卒直接對秦淮下了黑手…”

夜景瀾聽到這,算是徹底明白醉月許發生的是怎麼一回事。周瑾簡直是一比一還原報仇了當年的雪恨。看來周瑾對權勢地位的渴望便來源於此。

“一個伶人,一個窮書生,毫無背景,毫無權勢,無處申冤。”夜景瀾不緊不慢,像是說書人的蓋棺定論,“這也是你會幫他的真正原因吧?”

藍甯兒喉頭哽咽,“嗯”了一聲,“鄒家做的是黑心爛肺的事,自然罪有應得,可這金陵城下又何止這一樁冤屈?不過扯遠了,周瑾自那時起就完全變了一個人,贖身脫籍之後,他就自宮去了皇都。直到他開始為太後效力,我們才有了聯係。”

夜景瀾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這件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藍甯兒不知他問這個做什麼,“應該沒有了吧,我並沒有主動和太後提及過。”看著夜景瀾嚴肅的表情,她的心也莫名跟著一起懸起。

“那你,可得小心周瑾了。”夜景瀾眉間浮現出一絲不安,“這件事過後,你對他來說的利用價值就沒有了,說不定…會對你下手。畢竟根據我的揣測,周瑾這個人,絕不會給知道這件事的人留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