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入局(1 / 1)

一月,金陵濕冷,白鈺冷前往文祈閣的途中,天突然開始下起稀稀落落的小雨,風一吹,寒意遍生。

轎子沒有停在皇極殿的正門,而是走了一條小道,落在了文祈閣的側門。這是女帝征召大臣而特設的一個議事廳,一般隻有顧命大臣或者心腹親信得以光顧此處。平日裡女帝也在這裡批閱奏章、處理政務。

一把繡著梨花的油紙傘綻放在視線內,歡笙扶著白鈺冷下了轎,又替她聚攏披風,自己卻被迎麵而來的寒風凍的打了個噴嚏。

“快點隨我進屋,彆凍著。”白鈺冷瞥了眼歡笙道。紅色漆木的大門透出暖白的光,兩人跟在穎兒後麵快步進入。

正殿的牆上懸著一塊巨大的牌匾,橫陳著“勵精圖治“四個大字,是女帝的親筆手書。除此以外,殿內隻有兩扇孤零零的屏風,以及兩把空置的太師椅,很是樸素。地龍燒得正暖,炭火充足,因此屋內並不冷清,十分溫暖。

穎兒引著白鈺冷入了裡屋。天熹帝正臨著窗子,琢磨著眼前的一盤棋局。盛著黑白兩棋的圓盅皆放在女帝一側,棋麵光潔圓潤,便可這幅棋是極為上乘的石頭磨製而成,女帝時常練習,因而更加圓實。

蕭璿燁十二歲就遠赴邊疆,十七歲擒住大宛名將歸來,端的是一身英姿颯爽、不拘小節之氣,即使是孤身一人練棋,背頸依然挺直如鬆。白鈺冷每每在一旁觀摩,總是在心裡暗自讚歎。

女帝凝著眉,似乎困於眼前的局麵,纖長的手指撚著一顆白子懸在空中,遲遲未能落下。

黑白兩子已然占據半麵棋盤,形成焦灼態勢,宛如暗海上一白一黑兩條蛟龍在騰雲博弈、絞殺。

“陛下,白大人到了。”見天熹帝思索得專注,穎兒斟酌著輕聲道。

“臣白鈺冷,參見陛下。”

天熹帝回過神,揮手示意她平身。“來,陪朕看看這棋局該怎麼破。”

白鈺冷走進落了座,外麵的雨似乎大了些,雨點敲打在窗麵上,形成有節奏的韻律,夜色融入一種古怪的溫柔,讓人心下稍安。

黑子的棋麵看似分布散落,然而卻隱隱形成合圍之勢,如蛟龍亮出獠牙,爪尖即將觸碰對手。白子居於中央,內力雖穩,但束縛甚深,能量無法釋放。

雨聲靜謐,女帝兀自開了口:“父親選擇朕繼承皇位,雖也在朕的意料之中,可對於喻皇後和太子卻完全不是。他們以為手握儲君之位就萬無一失?那還是太不了解大瑜人了,朝中那些大臣們雖然對朕登基一事頗有意見,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允許異族人把握大瑜朝政的,這是底線。”

白鈺冷凝神聽著,沒有打斷。

天熹帝將棋子落下,嘴角浮現出一抹諷刺的笑容:“他們把這一切都怪到朕的頭上,真是荒唐。我那個弟弟大概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他再優秀再努力,父親最終都不會選擇他繼位。因為聖上,永遠隻會選擇與自己最相似的人作為繼承者。”

隻有入宮多年的人才知道,先帝盛寵喻氏,原是因為她長得與蕭璿燁的生母,答應餘氏極為相似。而長公主,也是唯一完成先帝平定大宛十六部落心願的人。僅憑這兩點,蕭璿燁就篤定,即使儲君之位不在自己,可她依舊是最有勝算的候選人。

但她隨即搖搖頭,無奈道:“隻可惜父皇這個人,還是多了些優柔寡斷。即使是傳位於朕,也不儘然放心,念著些舊情,出於所謂的愧疚心給喻氏放權,可廢太子也是太子,再無能的人也有尊嚴,父皇想做好人,惡人都留給彆人做,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若非如此,朕也不會陷入這般被動的局麵。”

白鈺冷凝視棋盤片刻後,道:“陛下恕臣失禮了。”說罷她便將盤上的黑白二棋悉數抹去,落入圓盅的棋子碰撞出“珠落玉盤”的清脆之音,勢若蛟龍入海。

天熹帝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舉動,“愛卿說說看,此舉是何意?”

“臣妄自揣測陛下應能意會此舉,才敢如此。”

白鈺冷儘完禮數,沉聲道:“臣輔佐陛下大小事務近一年,深感朝政積重難返之無力,所做的種種努力,本以為能夠讓這朝中錯綜的暗網鬆動,不曾想事情愈發層出不窮,樁樁件件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動。當然…這也許是臣無能之故。”

天熹帝莞爾一笑:“愛卿不必拘束,坐。”

“你說的這些,正是朕這幾日心中所想。在這宮禁圍牆內做萬人之上的皇帝,一點不比深入大漠擒拿大宛人來得容易。世家門閥,朝廷肱骨,一個個嘴上擁護朕擁護得熱烈,背地裡卻各懷鬼胎,見風使舵,巴不得將這江山多掏空一點裝進自家囊袋,哪裡顧得上革新?哪裡顧得上以逸待勞?”

一陣冷風輕起,將床邊的燭火撩得忽明忽暗,女帝的麵容沉在陰影的一麵中,難得浮現出一絲寂寥的困頓之色。

“昨日禮部的徐宥懷來向朕稟報,說大宛來進貢的使臣已經返回。但這次進城的大宛隊伍規模比以往都要大,首領科爾沁甚至還提出了向大瑜求取公主。”

天熹帝冷哼一聲,“朕登基才四年,尚未成婚,哪來的公主給他娶?嫻太妃倒是有位女兒,可如今太妃抱恙,怎麼舍得讓安和郡主遠赴大漠?就是朕也於心不忍,拿安和的幸福去換大瑜的太平!”

白鈺冷目光閃動,心裡很是觸動。自從入嵩濤書院準備會試,到成功登頂首輔之位,不知不覺已過去五年。童年江陵白家失火一事後,她們姊妹在外漂泊無依數年,後來妹妹誌在遠方,一彆數年杳無音訊,白鈺冷更是習慣深埋於孤寂之中。

直到女帝傾以信賴,招她入文祈閣做顧命大臣,委以重任,她才漸漸覺得生命有了份量。

想到此處,白鈺冷眼神愈發堅定:“這也是臣將棋子悉數抹去的緣故,比起在朝中內鬥,分散而治,不如固本清源,從根上把問題理清楚。”

女帝歎息:“朕不想聽空話,白天上朝大臣們叨叨得夠多了,朕招你前來,就是想聽些不一樣的。”

白鈺冷擲地有聲道:“臣以為,說到底也就是兩個部分——錢糧和軍事,一旦大瑜有立得住的財政,立得住的兵營,相信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白鈺冷從圓盅中撚起一顆顆棋子,“錢糧的根本在於賦稅製度合理與否,而軍事則建立在國庫充盈的基礎上。所以,臣的構想,是要先調整賦稅結構,減少中間環節能夠飽私囊的機會。再者,就是要穩定邊疆,尋求開源機會。”

天熹帝遞給她一個讚賞的眼神:“不愧是白卿,一下子就明白朕心之所想。賦稅改革的事,之前你已經向朕悉數稟報過,你執行妥帖即可。朕今日召你來,其實是為了後兩件事。夜景隆被扣,想必你已經聽說了吧?”

女帝話音一轉:“其實今日朕扣下夜景隆,並不單單是為了李鄒一事,而是錦衣衛報給朕,夜公子在與鄒公子飲酒時,竟公然說出慫恿鄒家一起投靠太後此等話語!若不是朕信任你,信任夜侯,夜景隆怕是現在已經因為妄議朝政這一罪名在詔獄裡,和李公子一起好生待著了!”

白鈺冷立刻下座,叩首於地:“陛下恕罪,臣…作為夜家兒媳沒有儘到管教規勸的義務,實屬不該。醉月軒一事乾係到太後一黨,不容小覷。臣今日已經命人將李公子緝拿歸案,等待聽候陛下發落。”

“起來吧,”女帝又恢複了淡然的語氣,“朕的本意也不是賜罪,隻不過是提醒你要當心,治國也得先修身齊家,自己後院不安,怎能服外麵的眾?”

白鈺冷一怔,背脊竟有些發涼。“臣…謝陛下開恩!臣權衡之下,發現如今重整綱紀勢在必行,實在無暇分身。朝政和持家不能兼顧於臣而言是必然…”

女帝撩起了眼皮,話裡多了份嚴肅的意味,“白卿可長點心吧,你的婆母還有弟弟正在私下聯係太後,此事你居然不知?”

這回白鈺冷徹底怔住了,儘管一直有所懷疑,可她總覺得這兩人隻是不太聰明,萬萬沒想到他們的膽子,居然大到真的敢去投靠太後一黨!連侯府都已經滿足不了他們母子倆的胃口了?

白鈺冷沉聲道:“陛下說的是,臣確實疏忽了。今日陸太醫有些話似乎欲言又止,留住請教才發現侯爺的病並不是風寒那麼簡單,之前臣隻是隱約懷疑,然而婆母馮氏的舉止確實像是做實了什麼。”

“不過萬幸,朕聽聞夜侯醒了,還如同換了個人似的,替你出了馮氏的氣,想必不日就能重新效力於朝廷。”

白鈺冷點點頭:“因此臣…正好有一個想法,或許可解李鄒一事的困局。”

“說來朕聽聽。”

遇到危機,白鈺冷向來不慌張,反而會發揮這場危機帶來的最大機遇。

“臣剛剛掌握了錦衣衛搜集來的信息,李之遠任瓊州兵馬總督兩年,撥去的二十萬兩銀子不見,海寇倒是越剿越多。李氏聰明膽大,剛到任時便發現一個撈銀子的好法子,便是謊報士兵人數,本應召三萬人的名額,實際隻有兩萬,剩下的空晌悉數歸於統領腰包,諸如此類。”白鈺冷字字句句鏗鏘有力,“臣提議,撤換李之遠,任夜景瀾為新任兵馬總督去平叛瓊州之亂。此事是太後一黨理虧,想必不會阻攔。”

天熹帝眼裡滿是欣賞:“好!不愧是白卿,好一個一石二鳥之策。那你明日就寫個折子遞上來,朕會任命夜侯擔任瓊州府新任的兵馬總督,替掉現在任上的李之遠。若他能成功擺平瓊州海寇之亂,歸來之時朕便擢升他為兵部尚書。”

白鈺冷微微頷首:“臣代侯爺謝過陛下。”

天熹帝點點頭,語氣裡全是豪情:“太祖能做到的永寧盛世,為何天熹做不得?朕甚至有一個更為宏大的計劃,將皇都從金陵遷到燕京,這樣一來,也能對大宛起到震懾作用。”

白鈺冷聞言,霎時已經聯想到,那些張口“祖製”閉口“萬萬不可”的大臣們會磕破了幾個響頭了。畢竟金陵自古是龍脈所出之地,大瑜的開朝太祖蕭涼勝,瑜順帝蕭禮衡以及瑜光帝蕭祁鈺,皇陵都在這裡。

但她還是選擇了個不那麼有違聖心的理由:“臣覺著…遷都並非搬家那麼簡單,各類政府機構都要一應搬遷,怕是人力物力耗費巨大。”

天熹帝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那些個大臣們會反對,肯定不全是因為對“龍脈”有多忠心耿耿,也並非心疼遷都工程量巨大,畢竟,也不需要他們親自動手搬。關鍵之處在於,這首都一變遷,他們自身的地區影響力就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盤根錯節的政治網絡猶如深海暗礁,龐大影響力甚至能和天家分庭抗禮。朕正是要一不做二不休,來了個開局重塑!實在不行,為平輿論,朕保留了金陵城名分上的政治地位即可。”

白鈺冷微微頷首表示讚同:“臣也發覺如此,金陵自古繁華,當年太祖盛世開放沿海貿易,船隻往來間,金銀流動,自發就形成了許多富賈與規模較小的世家,如現在的胡、寧等家族,在永寧年間便是靠著運河售賣絹絲瓷器起家,在金陵根基深厚,不可輕易動搖。”

“說到胡家,那個胡可秦,你倒是可以去聯係一下。貿易互市少不了要和商賈打交道,你找機會探探情況。”

白鈺冷道:“臣遵旨。不過臣還有一事,正想跟陛下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