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陸釗這廂壓著一肚子氣,思索再三,去了尋常最和婉的林氏那兒。

到了林氏的凝香閣,他也沒叫人通傳,兀自進了內屋。

凝香閣裡剛使二蘇舊局(1)熏過,又開窗通了氣,院中丁香初綻,細碎如輕紫的雪,淡香透進屋裡。

林氏身形纖細嬌柔,穿得寬鬆,月色薄衫披在肩上,頭發使枚蝶翼銀搭扣束著,正伏案寫著什麼。

桌案上勾蘭草的明紙案燈流著暖光,她後知後覺地瞧見銅鏡裡映出人影,趕緊隨手拿本書壓上文稿。

林氏見陸釗此時過來,頗有些意外,福身一禮,伸手幫人卸了外袍。

“爺,您來了?爺恕罪,妾沒聽得通傳,未能相迎。”

林氏是王氏族中的外甥女,門第很低,家中是燕州開醫館的,閨名望春。

陸釗頭次出征前,伯府上下念及刀槍無眼,此一去生死難料,一心想讓他留個後,給他張羅起房中人來。

除了將從小伺候他的周家翠雨抬成姨娘,還納了林氏進府。

林氏精通醫理,脾氣柔,向來體貼,很願意討他喜歡。

“不必告罪,爺今兒累了,你過來幫我按按。”

陸釗原想借此發作一番,想到方才聽的那些話,又按捺住了,長出一口氣,往榻上一靠,招林氏過來,卻沒有再寬衣的意思。

對男女之事,陸釗向來都是能避則避,即使行事,也必用羊腸,府中兩個姨娘早習慣了。

從前他房中人年紀都輕,生養傷身,犯不著為了延續香火搭上條性命,另外,他也有私心。

他不想“留後”。

伯府二房三房的子弟,已在戰場上折了三個,他的父兄,也都葬身沙場,二伯落下腿疾,不能行走。三房的堂妹陸雯剛剛成親一年,就遠駐寒州。

彆人他管不了,而他這一脈,還是到此為止吧,陸釗想。

陸釗剛剛聽了洛晚荷擬出的“罪狀”,雖怒極攻心,卻也不得不承認,光洛晚荷一個,是絕不敢給伯府擬下五十條大罪的,也不會憑空生出膽子和他這麼說話。

洛晚荷背後是誰,並不難猜。

他其實不傻,隻是洛晚荷直接捅穿了這層窗戶紙,讓他不得不麵對這境地。

偌大的伯府,佛堂裡關著瘋癲的外姓人,祠堂裡擺著早亡的本家人。

他們代代葬在邊關,天家對陸家卻十分提防,時時有刀要落下,朝中眾人自然也會體察上意,緊盯著伯府,就等靠參倒陸家大撈一筆。

陸釗不想讓自己的骨血再這麼死下去了,烏木牌位和嫋嫋檀香也壓不住累世的血氣。

他自認是個粗俗人,無論彆人怎麼冠冕堂皇地勸,都擰不過來這股勁兒。

謀反,他做不到,混日子,他也做不到。

他沒怎麼讀過書,卻也明白一個道理,縱使天家涼薄,鷹犬可憎,百姓又何辜。

等他也葬在沙場上,就鬆快了。

他陸釗,會是伯府這脈最後一個擺在祠堂裡的本家人,爵位之於性命,真的並不緊要。

這幾天的事兒在他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琢磨下來,隻覺得連血都是涼的。

他不能動柳枝和洛晚荷,也不敢拿此事試探上意。

那個陰沉狡詐的女人… …

有的事,他尋思半天也不得解法,久而久之,索性拋開了,這兩天的變故讓他不得不再次回望那些血氣森森的事兒,倦意席卷全身。

對他而言,這些東西比用兵難得多。

“望春,你可聽過子母蠱嗎?聽聞中蠱二人,必定俱生俱死,對嗎?”

陸釗按下萬千思緒,隻閉著眼,躺在林氏腿上,任人揉捏著肩頸額角,疏通筋絡,長出一口鬱氣,半晌,才眯著眼問出聲兒。

他原本不太信洛晚荷一個弱女子有本事給兩個人下蠱,但今兒她的聲勢實在嚇人,加之前兩天... ...他在話本裡看到過。

那書名叫《俏冤家》,作者乃“辛夷書生”,已連載了六部,他剛追到第三本,看到男女主久彆重逢,卻被匪人種了子母蠱,為維護彼此,屢遭折磨的片段。

這辛夷書生行文很是抓人,子母蠱的效用更是在書中被吹得神乎其神,他著實拿不準主意,

林氏見他進來就神色不好,自然閉緊了嘴,沒多招惹他,聽人這麼一問,倒愣住了。

子母蠱?那不是她寫在話本子裡湊數的玩意兒嗎?陸釗還看這個... ...

等等,他還當真了?頭腦是不是忒簡單了點。

“這... ...爺,妾見識不如您廣博,隻在書中讀到過此物。”

這話說一半藏一半,書裡是有這個沒錯,但她又不好意思跟陸釗直說,這東西就是她瞎編出來的。

連那破話本都是她寫的,為的就是解悶兒,連帶著賺點外快。

林望春拿不定主意,覷一眼陸釗神色,她知道這位爺今兒心緒一定很不好,得順毛捋,遂掏出一貫哄傻小子的本事。

一邊沉肩墜肘,貫通內力,給他側揉肩井穴,柔聲應承著。(2)

“唔... ...這樣。”

陸釗沉吟,點了點頭,隨著肩頸被揉開,總算鬆快了些。

他隻當林望春是在醫書裡看到的,越發確信洛晚荷方才的話。

畢竟他印象裡,洛晚荷這尊大佛進府之前,他身邊就隻有林望春一個正經念書的人。

人家正經人,每天都泡在醫書裡頭,應該不看話本。

林望春向來溫軟,陸釗讓她按了一會兒,筋骨舒緩,隨手攬了她到懷裡,喚人熄燈,和衣而眠。

懷裡林望春柔若無骨,鼻翼縈著淡香,陸釗卻仍想著,怎麼才能不動聲色地把柳枝拉到自己這邊兒。

辛夷書生寫在《俏冤家》裡的那些招式他已用過了些,但柳枝顯然不是話本裡的女主角。

還好他沒學話本子裡寫的下一步——直接上手。(3)

什麼一嚇二哄三摟四抱的,也就在話本裡看看得了。

事實證明,那套玩意對付柳枝,不但不頂用,還容易出事兒。

人家本來就不怎麼待見自己,現在恐怕更完蛋。

現在... ...估計碧霄庭那邊,柳枝正跟她那親親小姐商量怎麼對付自己這個豺狼夫君呢。

陸釗想多了。

碧霄庭那邊,柳枝壓根就沒想起怎麼對付他。

她幫洛晚荷換好傷藥和衣衫,就去歇了。

翌日,洛晚荷一早就把柳枝叫起,要教她管人。

洛府那邊,留了四個侍女,兩個小廝,兩個年長的嬤嬤,並一對兒在田莊上效力的管家夫妻在伯府幫襯她們。

洛晚荷原本屋中的仆婦大都給了些銀錢田產,放了良,有四個人想要陪嫁,洛府允了。

伯府這邊也早預備了人伺候,整個院中,林林總總有近三十人當差。

一眾人等都被喚到院中點卯聽差。

今兒竟沒見著陸柔過來鬨騰,院中意外清淨。

二人用過早飯,在廊下擺設好圈椅,鋪開幾案,柳枝在圈椅上坐定。

陸釗雖已不會再寵她,給的用度仍舊不少,碧霄庭也早就為新婦修葺過,沒有回收的道理。

她們住的碧霄庭是伯府內一座三進的院子,局後宅正中,格局規整,坐北朝南,很是氣派。

最北邊的一排罩房也比旁的院落更開闊些。

這地方緊挨府中花圃,由一條抄手遊廊直通後湖,賞景方便,連同著院中錯落的花木,也都被打理得精巧秀雅,看得出很下了一番心思。

“叫你們來,為的是早點定下往後當差的章程,咱們好彼此都安生。”

柳枝繃著臉,神情沉靜,挽過一邊兒的洛晚荷,讓她在一邊擺開了的案上坐定。

“這是我身邊的柳枝,在這碧霄庭,你們見了她,就如同見了我。”

洛晚荷頷首福身,優雅落座,開始依著名冊點卯,逐一問過家鄉籍貫,錄在紙上。

她原就嫻靜,今兒一襲白底綃花比甲內搭霽青綾裙,說話間,鏤花碧水色長簪流蘇輕搖,日光映照芙蓉麵,泛著淡淡的金邊。

柳枝今晨也穿得莊重,披上珍珠雲肩,配的是寶藍春綢銀線挑梨花的對襟褂子,荼白馬麵裙滾蒼綠回字邊。發儘梳起,使赤金蓮花冠挽著,左右各一朵碧珠為蕊的紗絹茶花,添了幾分輕盈。

她還是不太習慣早起,勉力維持著精神,還有點兒恍惚。

碧霄庭中當差眾人昨夜都被屏退到外院廊下,並不知內院究竟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將軍來時臉色就不大好,走時神情更差,往林姨娘的凝香閣去了。

看起來,這位大夫人並不討主君歡心。

伯府此前撥過來的人嗅到正院兒失寵的意思,今晨又早早兒地被叫起來,不少人都心有怨懟,不太把這位夫人放在眼裡,心不在焉。

伯府的人和他們洛家帶來的不同,他們最大的東家原是伯府,跟著她,也許隻是一時的。

她這個少夫人要是不能帶來實打實的好處,那人家陽奉陰違也是自然的事兒。

柳枝學著以往洛晚荷的模樣,聽著她站在身邊兒點卯,慢悠悠地端過一盞茶抿,掃過階下眾人。

她目光慵懶,漫不經心,沒有半點兒新婦初到府上的羞赧。

其實是困的。

柳枝一眼掃過去,眾人瞧見這位夫人一副氣定神閒的淡漠模樣,幾個年紀輕的還是被懾住了,而年紀長的,還在琢磨著要如何應對這位新夫人。

她們這兒剛清點完,陸釗撥的人就到了。